用过早饭后,霍雁翎到半叶林外看来接人的长右是否到了。 霍雁翎走后,沈昀端了两杯茶走进来,向如故道:“君山银针,要来尝尝吗?” 如故走过来,坐在小方桌的左侧,端起一盏茶来,细细地嗅着漫溢出的茶香。 沈昀道:“当真不多休息几天了?你的身子离完全康复还差一大截。” 如故道:“我要尽快回去安葬我二姐和姐夫,北极宫应该到现在还在找她,我要亲自去知会他们才行。” 沈昀道:“我听闻北极宫里的家务事是一笔糊涂账,此事又非同小可,你自己小心处理。” 如故也未多言,只是点点头,而后又慢慢啜饮了一口茶汤,道:“多亏你有心。这茶我却是很久都没喝过了。” 沈昀道:“为什么?你不是甚为钟爱这茶?” 还不到辰时,屋外林间,浅白色的雾气还隐约可见。 晨鸟啁啾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 放下茶盅,如故道:“每次喝这茶,总难免想起过去的事,心里白白纠结,我后来便厌了。” 沈昀看着不小心漏到茶盅里的那一根细长的茶叶,道:“君山银针,色如莲心,白毫如羽,冲泡后,芽竖悬汤中,升升沉沉,三起三落。此茶正如人生,浮沉有时,因此沉时便当韬光,浮时便可先发制人,报偿过往的隐晦。” 如故并不看他,只是淡声道:“看,你也还记得。” 沈昀道:“只不过,雁翎似乎已经不记得了,”他看看她,道:“你可知这中间之事?” 再没什么要瞒他的必要,如故便道:“我回八荒后,把玄祁的存在都抹去了,他再也不需要这个身份了。” 沈昀的瞳孔有些收紧了,他道:“为什么?” 如故轻轻咳了两声,道:“那年他并没死。高前国玉衡大祭司苏谙毓救了他,她派人找到我,我们做了一笔交易。” 沈昀不说话,如故便继续道:“她会救玄祁的性命,易容换名保他周全,高前会归还江庭封、越、饶三城,我会消除玄祁过往的记忆,再不能让他记起。” 屋子里静默了好半晌,沈昀的嗓子似有些哑了,他道:“难道,难道那苏谙毓的丈夫,高前卫将军宋易,他……” 如故点头,道:“他是玄祁。” 沈昀的表情,似是讶异,又似乎不是。 他道:“所以,承启帝御驾亲征那次,你竟会拼了命地回护宋易,不惜伤了皇上——” 如故面无表情打断道:“那是意外。” 沈昀站起身,道:“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如故道:“你也从没问过我。” 沈昀眸色中带了两分不可置信的恼火,道:“问你?你不说,我要怎么问你?” 如故唇角有些僵硬,道:“知道又怎样?会有比较好吗?——况且,此事关系到他的名誉和日后生活的安定,越少人知道越好。” 沈昀此刻仿佛真恼了,他道:“薄西洲,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如故看着他,道:“什么?” 沈昀道:“不想被同情是吗?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软弱是吗?——可是薄西洲,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我是在同情你吗?我是在同情你吗?!” 袁盛昀虽为武将,但为人从来都是温文尔雅,即便孩童时候,他都是耐心满满,鲜少见到他任性生气。 如故一下有些愣,说不出话。 沈昀便接着道:“薄西洲,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再跟那人遇到也是对面不识,看他娶妻生子,看他活的和你再没有半分关联,肝肠寸断的苦痛也不过如此,可是你呢?你的感情呢?你的喜怒哀乐呢?——我呢,薄西洲?我们三人一起长大,你千方百计护他保他之时,我却几次险些在战场上伤了他的性命!”沈昀的眼眶有些红了,他道:“你说,西洲,知道了又会怎么样?” 如故先是看着他,而后垂了目,抿紧了唇角。 屋中太安静了,有一只年幼的白鵺鸟飞到了窗边,停了停,而后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如故伸手抵住了胸口,压抑着咳嗽了两声,而后轻触手边温热的茶盅,道:“肝肠寸断,不错。不过,大约在那两年里,接连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我已有些麻木了。苏谙毓找上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多犹豫,当时就想,也好,有了封、越、饶三城,广晔的帝位暂时稳固,我向高前皇室复仇的砝码里又多了一筹。” 如故抬头去看沈昀,道:“奇怪的是,我没有太多考虑玄祁,也没有太多关于他死而复活的欣喜。大约我早就在做准备,我早知道我会失去他了。即便不是以死亡的方式,也会以其他形式。” “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心伤之时,总是回想过去的很多事。从我遇到玄祁、喜欢上他、每天追在他身边,到他加入渊影阁,甚至坐上了渊影阁总领,再到先帝驾崩前几年,他在混乱朝局中步步为营的手段,我忽然觉得自己想通了——袁盛昀,他从没想过要一直留在我身边,他想要的东西太明确了:权力和地位,一直都是这样,从没被任何人和东西动摇过——即便从这样一杯茶水中,他看出的也是与我全然不同的风景——但不知为何,那时的我就是没有看清。” “庶子的身份给了他太多的屈辱和痛苦,而权力和地位,是他用来武装自己、证明自己的方法。但这两样东西,我都给不了他。我父亲在任大祭司位时,先帝便想要削弱我父亲重华阁的势力,他生时未能完成,便给广晔留下了遗诏——” 如故的眸色中,似有大雾茫茫,她似是看着沈昀,却又似乎不是,继续道:“我父母的死,虽是高前所为不假,但江庭皇室也脱不了干系。大约连我也曾是他们的目标,但却侥幸逃脱了,还承继了我父亲大祭司的位置,是以从一开始江庭皇室便对我百般不敬,是以重华旧阁被强行废弃,大祭司官邸迁到了偏远的琼华阁——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一夜间的谋划,玄祁身为渊影总领不会不清楚,但是他却什么都没说。袁盛昀,想清楚这些的时候,我便懂了玄祁的选择。” 如故又是咳嗽了两声,接着道:“我想,他大概还是在犹豫,泄漏秘密保全我们薄家全家,还是闭口不言保全自己。我又想,他大概只是来不及说,又或许这其中有太多阴错阳差,因为无论如何,我不相信他忍心看着我死——但至少我想通了:为什么玄祁对我的态度总是那样犹豫,又是为何他会那样看重权力和地位——” 如故站起身来,门外微凉的晨风拂起她霜白色的衣摆袖口,还有她头上同色的缎带。 她道:“一个国家里,君主是有绝对权力的强者,所以他的一切决定都可以达成——即便错,也是对。而我该如何保护自己,如何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唯有站上权力的顶峰。” 她似是笑了,道:“那时我才懂,究竟为何,我与他会一步步殊途渐远——少女时的我,终究是一团孩气,太过天真了。” 沈昀的身子似是晃了一瞬,而后他一下坐回了椅子上。 脑海中往日的片段不住闪现。 怪不得,怪不得刚即位时的薄西洲性格迥变、浑身戾气,怪不得琼华阁始终位极人上,面临参劾也岿然不惧,这背后,一年又一年里,她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和心血在经营? 半晌,他的嗓音有些哑,道:“那么多年,竟都被你骗了——那么多弹劾奏本,我还只是为你抱不平。大约那时的一切,也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吧?” 如故也坐下了,点头道:“不错。你最是心思疏朗,本就不长心机算谋,要瞒过你本就不是难事。” 沈昀竟笑了,他慢慢摇头,道:“我信你,西洲,便是你要骗我,我也是信你的,”而后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来,雁翎竟比我要清楚的多——当时她恢复军衔时,便曾跟我隐晦提过,说莫不是你在当中保她。” 霍雁翎早就撞破了她用玄祁与高前做的交易,自然对她有着戒心。 如故也笑了,道:“你也一直在暗中帮她运作,不然,不会有这么容易。” 沈昀看着她,继续道:“还有承启七年时,我的军中混入了高前奸细,皇上虽然震怒,斩了几个低级将领,却没有动我。” 如故坐在那里,微微弯起了唇角,山风从门外吹进来,拂起她头上素白的缎带。 她道:“你看,袁盛昀,我有能力保护我的朋友,这样多好。” 沈昀道:“这些事,如果不是今天我问你,你是否永远都不会说了?” 如故直了直身子,道:“对不起,袁盛昀,一开始我心中满是怨怼和仇恨,一门心思只想扩张自己的实力;后来慢慢醒悟过来时,已经太多年过去,我曾有心提起,却已不知如何开口了;再到后来,我已都想清楚了,便觉得都过去了,就更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沈昀看着她半晌,而后将一只手的手腕轻轻担在了桌边,道:“因为楚广晔,是吗?他自小与你亲近,你到底是不忍心。我虽不善朝堂权谋,但我不傻——外有敌国离间,内有夺位失败的三皇子、四皇子的利诱拉拢,琼华阁权势虽大,但保皇之心却从没动摇过。” 半晌,如故垂了目,道:“是,我不忍心。最初他听我信我,我便利用他做了许多事情。仇恨蔽眼时我曾对他起过杀意,但最后却是我自己挺身挡了那把刀;之后我想挟天子令诸侯,但他如此聪慧敏悟,我便起了好奇心:他究竟会成长变成什么样的君王?” “这样想着,一年年过去,他也没有让我失望。我憎恨江庭和高前的皇室,一心想要从中作梗,搅得江庭高前两败俱伤。我一步步蚕食了户部,收为己用,他便利用兵部站稳了脚跟,与我博弈拆招,同时杀伐决断、任贤选能,以雷霆之势坚实着自己的皇权实力。渐渐的,我越来越敬佩他,那个从小跟在我身边唤我‘姐姐’的那个小孩,变成了这个让我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帝王。” 不知是否因为话语有些急促,如故一时间有些气喘。 顿了顿,她方又道:“仿若一场噩梦突然惊醒,我忽然不知道,过往这些年里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如故的双眸直视前方,屋对面敞开的窗格中,山间的雾气渐浓,偶有一缕散进窗子里来,带来几分寒凉之气。 她道:“我想要修复和广晔之间的关系,但是他已长大成人,渐渐懂了我曾利用他做的一切,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时竟掺杂了恨意,我越是刻意示好,他的戒备就越是深重。于是渐渐的,我也放弃了。” “我是江庭国神喻大祭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像只要我想要什么便都能得到,可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说是不曾悔恨过,是假的。可是就算时光倒回,我也想不出自己会做别的选择——广晔大约也是,为了在那一片混乱中活下去,我们都没有太多路可走。” 胸口的手轻轻攥着自己的衣襟,她道:“想通了这个,我反而觉得心安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浪费琼华阁的势力。他怎样想我都没有关系,既然他想做个好帝王,我便护他、助他,尽我所能。这是我的补偿,我的歉意。” 沈昀看着她,半晌,方道:“也许是补偿,也许是歉意——也或许,你终究都是江庭神喻大祭司,薄西洲。” 他的话似有些旨意模糊,但如故却仿佛一下便懂了。 她的眼波登时一晃,而后便垂了目,没有答话。 见她如此,沈昀便终究没再说什么。 半晌后,他方道:“雁翎想必告诉你了,我准备回逐光岛了。” 如故点点头,抬袖给自己添了些新茶。 沈昀道:“没什么说的吗?” “有。” “什么?” “别带她回去。” 沈昀顿了顿,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前世阴差阳错,我父亲命丧他父亲之手,我却与她做了夫妻。但前世过往,去者难追,如今我虽身负族人的使命在身,仍有许多身不由己,但至少关于她,我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纵然前路危险重重,我也已想清楚了,我想坦白面对自己。” 如故摇摇头,道:“不是说这个,袁盛昀,你有没有想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沈昀一愣,道:“什么?” 如故道:“并非是我有心要对魃族上下不敬,但是被困于人界这么多年,恐怕你的族人里憎恨神族、仙族的不在少数。我曾听闻,即便是魃族族长一支——便是你的血脉一支,因为些许灵力尚存,不时也会遭到普通族民的怨愤和嫉恨。” 如故看看沈昀,只见他面色有些沉了,转开了脸。 她却也只能继续道:“但不论如何,你们终究是一族之人。雁翎却是个外人,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南荒地仙,你可有想过,她跟你回去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少有地,沈昀面上竟有了些烦躁之色。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了屋对面的窗边,望着窗外。 如故看着他,只觉心中不是滋味。 他与霍雁翎都是心胸豁朗之人,必定不愿从这个角度来思考问题,只是对于已经到了这样穷山恶水地步的魃族人,别说霍雁翎,便是从小长于外界的袁盛昀,他们又可愿接受? 好半晌,沈昀才回过身来。 如故便也站起身来,听他道:“我会,再跟她谈一谈,不过,”他竟一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从来拗不过她,大概这次还是一样。” “不过,我一定能保护她的。我总能保护她。” 他立在那里,一身天青衣衣衫在黛青色的山风雾气中轻轻翻飞。 如故看着他,微凉的山风也清畅了她的灵台。 是,朝堂之上的竭力维护,生死一线时的舍命相救,甚至这惑山里多少年如一日的等待。 他曾说是为了探寻拯救族人的秘法,但或许,也是因为她。 他在等待她。 如故此刻方懂了,原来对袁盛昀而言,霍雁翎永远是第一位,家国天下也不可与之匹敌的第一位。 略带苍白的唇边扯开了笑意,如故点头,道:“是,你总能保护她的。” 话音甫落,霍雁翎的脚步声便从院中传来,她在院中唤两人出来,说是长右等人已经等在惑山结界外面了。 沈昀一直送她到了半叶古林外,他看看四周的海棠林,对如故道:“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再像少年时那般来这半叶林中下棋喝酒——没有了那个三杯就倒的家伙打扰,你我可以开怀畅饮了。” 思及前路以后,如故心事一沉,但仍是笑了,道:“当然,这次有了雁翎,应当越发有趣了。” 霍雁翎却也大气,道:“你们的青梅竹马之约,便不用算我在内了。” 三人都笑了。 如故又道:“袁盛昀,你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 “你下次见到荣桓时就告诉他,我如故堂堂正正大摇大摆地在他这结界里住了两日。” 霍雁翎无奈的扯扯如故的衣袖,沈昀却是失了笑,道:“这又是为何?” 如故道:“那荣桓脾气甚大,又傲慢得紧,我偏要杀杀他的威风不行。” 沈昀无奈,点头应允了。 如故便要道辞,沈昀却道:“我也还剩一句话说。” 他的表情太过凝重,甚至带了些许痛楚。 霍雁翎见状,便找了个借口,先往前去了。 如故道:“怎么了?” 他道:“西洲,我知你都明白,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才能心安。” 沈昀上前一步,天青色衣衫俊雅如山间流云。 他道:“西洲,不管当年种种究竟是怎样阴差阳错,但是玄祁绝不会在你陷于险地之时置之不理,不光是你,对于你的家人也是一样。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他是怎样铁血冷心,他都不会忍心这样对你。你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山风猎猎,一时间灌满了两人的衣袍。 如故看着沈昀唇角的弧度和眼角的湿润,胸腔里的暖意散开,直抵心底。 直至此刻,她方真的悟得。 不是同情,从来都不是。 那是关切,是担忧,是这世上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份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 他们曾都是她的朋友,后来,玄祁变成了她的爱人。 会因为她的抉择而失去的爱人。 但面前这个人,是从出生开始便永远跟她站在一边的朋友。 她的所有决定,他都会理解。 不管什么样的选择,她都不会失去他。 她望着他,歪头一笑,仿若少女时一般。 她道:“是,我记住了,袁盛昀。” 山风转凉,都已这个时辰了,天色依然灰蒙,雾气越发浓重,不见一丝曙光。 如故与霍雁翎的背影渐远,沈昀望望天际。 这天,怕是不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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