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提铃桥边,遮止方才站住了。 如故一路瞧着,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同寻常,连向来晃的停不下来的扇子也没摇几下。 她与遮止之间向来直来直往,此刻便道:“找我什么事?” 遮止便道:“你跟静息说什么了吗?” 听他问这个,如故心里一下有了底。 她伸手扶上一旁的木桥栏杆,斜倚着身子,道:“说什么?我跟她说过的话车载斗量,你问哪一句?” 遮止回过头来,脸上却没有一丝惯有的嬉闹笑意。 如故很是不习惯,便道:“这模样,是来兴师问罪?遮止殿下,不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遮止却道:“我对静息,你几时看出来的?” 如故道:“这几千年里,我不知道在你们那须弥宫里混掉了多少时光——旁观者本就清楚,要看出来很难么?” 遮止向前一步,跨上提铃桥,桥上系着的佛铃登时叮铃作响。 如故笑问道:“如何?她回去是跟你说什么了吗?可是问你,到底把哪家小姐放在心里了?” 遮止转头看她,似乎有点无奈,只是道:“这一点都不好笑,如故。” 如故点点头,道:“也是,这世上总得有一个人的事让你觉得不认真不行才对。” 遮止道:“如故,从今往后,就还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可好?” 如故眉心微蹙,她盯着遮止看了半晌,道:“遮止,你觉得静息不会爱你?还是——还是你在意你们的兄妹名分会——” 遮止竟打断了她,道:“你觉得,我遮止竟会是连这点都看不破的人吗?——何况,同为冥河之水的灵魄所蕴化,受地藏王菩萨点化而降生,半分血缘都不存在,我与静息到底算的上什么兄妹?” 如故看着他,道:“我知你当不是畏首畏尾之人,”转转眼珠,一时又笑了,道:“难道你是觉得,时机尚不成熟?” 说着,如故转到遮止面前,抱着臂,饶有兴致道:“怎么,名满天下过尽千帆的冥王遮止殿下,也担心得不着这一人心啊?” 遮止却看着她,道:“若说她心里真有一人,那也该是我了。我何须担心?” 如故笑出来,道:“你倒是都懂了。” 遮止向前走一步,桥身上的佛铃摇摆响动,引得桥下花池中的鱼儿竞相探头。 半晌,遮止道:“只不过,我不需要她的 ‘一人心’,她也不需要我的这颗心。现在这样,便是最好了。” 如故道:“这是什么意思?” 遮止便又道:“如故,就当我拜托你,从今往后,就还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说完就要离开。 这厢如故垂目一想,登时添了些恼火,她上前一步,道:“遮止,你这风流胚,平时在一堆儿姑娘里都能咋呼,怎么,现在要你付真心了,你倒一径儿往后缩?” 遮止不理,如故便又怒道:“遮止!” 遮止终于回头,看她恼火的神情,脸上登时有些少见的挫败感。 他停在提铃桥另一头,看着如故,道:“静息她,并没有情根。” 如故竟一愣,道:“什么?” 遮止道:“须弥宫执三千人界生死,冥王之所以为双王存在,便是为了互为监察,互为警戒。我乃阳面,掌生,多情;静息便为阴面,掌死,无情——所以,她从蕴化成为人形的那一刻起,便没有情根。” 如故不信,连连摇头,道:“怎么可能?我与静息相识四千年,她虽冷静理智,不喜人情世故,但却绝非冷血无情之人。” 遮止道:“是,并非冷血,甚至也并非真正无情。只是不论是情还是爱,对你我而言都是本能,但对她而言,都是需要费尽心血去学习的技艺,一旦放弃学习,便会遗忘。” 如故眸中闪过某些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遮止便继续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很感激你,如故。在你之前,静息她从未有过朋友。而你的开怀坦荡给了她尝试的空间,让她试着去接受别人的善意,再反馈自己的善意。正因你,她比从前更加快乐了。” 如故看着遮止平静的面容,也缓缓道:“你是说,为了要执掌冥王一职,静息便被剥夺了爱人的权利吗?” 遮止没有说话,但这沉默却也像是默认。 如故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唇角,转过身去,再猛的转回身来。 她猛地摇了摇头,疾声道:“我不懂,遮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同样有心腑血肉,怎么能剥夺她爱人的权力?!这凭什么!?” 遮止的眸色深湛,不见一丝波光。 他道:“不凭什么,如故,只凭这是天命。” 内心怒火涌动,如故张口反驳道:“这不是天命,是私心!” 半晌,遮止方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公平。若真有,便也不会有这么多怨憎存在了。” 如故一手摸到身旁的桥栏,而后用力紧攥住。 遮止看看她,道:“逆天而行,终无善果。所以,我不需要她的 ‘一人心’,她也不需要我的真心。能够陪在对方身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如故唇线抿的很紧,不看遮止,也不说话。 遮止便道:“你是静息的朋友,如故,你会为她考量的。我言尽于此。”说完,转过身便走了。 如故转身去,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当中。 话说方才,如故同遮止离开后,荣桓似是也无意再理会重尧、白桐两人,便甩甩袖子也要往紫竹林当中去。 重尧负手立在原地,没有言语。 白桐却追上去,在林中截住了荣桓。 两人立在林中半晌,白桐却也不说话。 荣桓便有些不耐烦,道:“挡路干嘛?” 白桐道:“我觉得,你应该有话跟我说。” 荣桓很干脆地否决了,道:“没有。” 白桐看着他,没有说话。 荣桓便道:“让开。” 白桐的声音仍平静,他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甚至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整个四海八荒都会被牵涉进来。” 静默一瞬,荣桓似是冷冷一笑,道:“怎么,要维护正义吗?那你该去找重尧,不是我这个魔头。” 白桐上前一步,反问道:“正义?荣桓,到底什么才是正义?” 荣桓挑挑眉,听白桐继续道:“伏羲设计陷害了魃族,又牺牲了你父亲来掩盖真相,这是正义吗?还是说,他应该放手不管,任凭魃族愈发壮大,篡权弑君,再掀血雨腥风——这又是正义吗?” 荣桓闻言,登时怒从中来,他上前一步,猛地揪住白桐的衣襟,道:“混蛋,白桐!你怎么敢这样说?!你又怎么敢这样想?!那么多年苦痛折磨,最后孤身一人埋藏巫山,她的清誉,又岂是你这个缩头懦夫可以诋毁的?!” 白桐看着荣桓发怒,面上却仍沉稳,他道:“巫真不会反,城境也不会吗?” 荣桓怒道:“ 城境又如何?!” 白桐道:“巫真是魃族族长,在族中有绝对的威信,然而在她之下,第一个顺位继承人便是大长老城境。巫真心思澄阔,不甚理会族中内部的权力争斗,她信任城境,于是诸多事务都假城境之手处理。年复一年,城境的势力早已遍布魃族,”白桐盯着荣桓,道:“你说,荣桓,即便巫真不愿,但若城境要反,她又能如何?” 荣桓闻言,似乎思及了什么,身子登时一晃,而后,攥在白桐衣襟上的手也缓缓松开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而后转身,背对白桐。 静默一瞬,白桐复又道:“你当然记得的。当年竟还是你最先觉察,你跟我说,城境表面恭顺,但暗地里小动作频频,野心昭然,只怕是个隐患。只是,巫真总是信任他。而我们也都相信了巫真。“ 荣桓猛地转身回来,他阴沉着表情,道:“白桐,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想跟我说巫真和魃族会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还是想说,伏羲做这一切都是正义?” 白桐上前一步,道:“不。伏羲当年的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正义,正因如此,你现在所为,同样不是。” 荣桓笑的轻蔑极了,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正不正义,跟我有什么关系?”言毕转身就要走。 白桐看着他的背影,神色忽然间有些说不出的悲哀,不知是为荣桓,还是为他自己。 白桐的声调不洪,却很是有力。 他道:“那你父亲呢,你也不在乎吗?” 荣桓应声停步,似乎带着些不可置信,转头来看他。 有清风带着熏香,拂起两人的古袍衣摆,在竹林中穿行而过。 白桐道:“你真没有想过吗?他为何能忍心在你那样小的年纪就抛下你,任你背负着叛逆之子的耻辱之名,直到死,也不肯为自己,也为你,辩解半句?” 白桐看着荣桓,道:“他究竟为何会这样做,你当真没有想过吗?” 静谧安适的紫竹林中,一瞬间狂风大作。 荣桓双眸通红,目眦欲裂,目光仿若某种凶狠的猛兽,死死盯着白桐。 他道:“白桐,你若再敢这样诋毁我父亲,即便是你,我也绝不会放过!” 狂风掀起白桐的红袍,他静静立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荣桓转身便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这阵风,一下起的这样大。 想着法会开始的时间就要到了,如故便匆匆向会场走去。 不知是否因为步子太急了,气脉一下有些乱,而后,右手手腕有些发烫,她甫抬起手查看,便觉心脏一窒,像是被人挤住了一般,猛地刺痛起来。 这痛楚来的太过猛烈突然,如故伸手扶住了身旁一棵紫竹才站得住。 她心想,又痛了。 而且似乎每次都比上一次痛的更厉害。 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她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桓气冲冲穿行在紫竹林中,朝着山门的方向走去。 忽然,右手掌心微微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着了一般。 他抬手去看,掌心似有一闪而逝的蓝光隐现。 再抬起头时,眼前不远处的紫竹林里,如故一身白衣,只手扶在一棵翠竹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模样竟有些痛苦。 荣桓一愣,顿了顿脚步,而后便转了方向,往如故那边走去。 只是,尚未来得及走近,便听一声:“女君殿下。” 荣桓转头去看,竟是太上老君。 似是抿着唇角轻哼了一声,荣桓定了步子,在两棵紫竹后隐了自己的身形。 这时,如故勉强稳着身子,稍稍回过头去看见了来人。 心痛没有再持续,如故便松开了撑着竹子的手,转身微笑道:“老君,怎么还未去入座?” 太上老君来到面前,周全地拿拂尘行了个礼,方才道:“远远看见女君殿下在这里,老道便想来打个招呼。” 如故看着他,忽然笑了,道:“上次老君替玉宸道君来我磐园致歉的时候,人多口杂,想必有很多话都不好出口。” 太上老君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心觉这梵天女君真真是个玲珑心肠。 他便也坦然笑道:“女君果真是料事如神。老道确实仍有两句话想跟女君说道。” 天庭三清位高权重,然而在如故看来,最拎得清的便要数太上老君了。 如故虽与他接触不多,却也深觉这老神仙的睿智超脱,半分不愧他的太清道号。 如故颔首,道:“自然。老君请讲。” 太上老君便道:“不论天帝对女君作何猜想,老道却知,女君心中有情义牵绊,不会冒然与魔界为伍的。” 如故便笑了,道:“老君这话,应该说给天帝听才是。” 太上老君便道:“恕老道直言,天帝猜忌女君,乃是不该,然而女君却也不需要天庭的全心信任。不止南荒,其他三荒君主名义上遵从天庭辖制,事实上位分却是与天帝齐平的,细究起来,没有道理听命天庭。然而,亘古时期定下了这样的盟约,便是因为这是对双方都更有利的方式,也是对整个四海八荒都更有利的方式。一旦天下动乱,女君殿下的法力自然是卓绝,但只怕到了那时,不管有怎样的神通,也都很难做到独善其身呐。” 如故仍微笑着,道:“老君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今日回护了天庭,天帝对我的猜忌难消,日后若再倒打一耙,我南荒又该如何?” 太上老君笑的从容,道:“女君玲珑心肠,自然不会不明白:南荒女君既然可以与天帝位分齐平,就说明仅凭天庭之力是绝动不了南荒的。更何况,东荒向来同南荒亲厚,西荒向来以白虎尊者马首是瞻,仅凭这些,不必白虎神尊亲自出马,已经足以压制天庭了。” 如故闻言,先是挑了挑眉,而后竟朗声笑起来,道:“老君说这些话,竟是觉得我对天庭的软肋看得还不够清楚吗?” 太上老君从容道:“女君殿下年纪虽轻,见地却半分不浅。殿下不会不明白,之所以当初各荒君主会同天庭签订盟约,不是因为天庭是最强大的,而是因为天下动乱太久,四海八荒都需要这样一个平衡点来终结战乱——而天庭,恰恰提供了这样的平衡力量。而直到现在,尽管天庭有着诸多诟病,却也没有东西可以替代它。” 如故沉默了一瞬,而后道:“老君,你的意思我懂了。” 她看着太上老君,道:“不论今日这些话,是出自你的本意也好,是天帝的授意也罢,但我今日就给天庭一句准话:只要天庭不对我南荒不仁,我也不会对天庭不义。除此之外,我再无别话可说了。” 太上老君的神色似是松快了一些,他点头道:“自然。” 如故便也微笑,道:“该是入席时间了,老君,请。” 而后两人便一同往道场去了。 法会道场里,座无虚席。 东面莲台之上,观音大士一身纯净白衣,温言缓语讲述着《妙法莲华经》。 不知为何,荣桓最终竟未甩手离开。 此刻,他靠坐在矮椅上,隔着会场中央香炉里燃着的青烟禅香,远望着会场另一头,亲自为文殊菩萨添茶的如故。 看她添完茶,将茶壶交回给身后跟着的善财童子,而后小龙女匆匆走来,拿着一个簿子递给她看。 林中清风徐徐,拂起如故头上素白色的纱带到她肩头,她便习惯性地捻起那发带,在手指上轻轻绕着,一面伸手在簿子上指了两处,而后向不远处白桐那里扬了扬下巴,示意龙女过去找他,小龙女便又匆匆走了。 如故便继续带着善财童子,在会场边缘走动,以备客人们的不时之需。 荣桓看着她的身影,在一派平和舒缓的梵音中,竟觉仿佛身在荆棘丛中一般,坐立难安。 低下头去,展开自己的右手掌心,复又攥住。 他很确定,方才在竹林中一闪而过的,正是他曾与如故结下的念冥偈。 但是,他从未向如故提供过魇傀的情报,而今那魇傀已死,按道理讲,这个偈已经作废了。 但是为何,至今却还有这偈的灵力存留? 张开手掌,又再一次攥住,荣桓的下颌线条一点点收紧起来。 难道……难道说—— 与他是否提供了情报无关。 归根结底,是他找到了那魇傀,也是他将魇傀关在了岐山,也正因此,如故才能找得到那魇傀。 遥遥的,清风拂过竹林,或急或缓,竹叶瑟瑟作响。 听在荣桓耳中,陡然间应和上了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忽轻,忽重。 他想。 是的。 是他帮如故找到了魇傀。 他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所以现在,该是契约另一方履约的时候了。 荣桓猛地抬起头来,如故却已不在方才原地了。 不知为何,心底竟有几分惶然。 他忙忙四下张望一圈,看见如故一手捂着心口,匆忙交代了惠岸行者两句,而后便向另一侧竹林里走去了。 荣桓见状,登时便也起身,向身后的竹林里走去。 他的座位本就在几棵紫竹的掩映下,此时竟也没有几人发现他离席。 坐在他斜对面的重尧本就对他倍加注意,此时看他跟着如故离席,便也要起身。 只是,身旁的泽盼却忽然道:“我好像走了一下神——菩萨方才说的 ‘化城喻’ 是什么意思啊,我有点没有听懂。” 重尧似是犹豫了一瞬。 不过,他稍稍转头看了看荣桓消失在竹林中的身影,最终还是没有动,回过头来,轻声为泽盼又讲解了一番。 一直走到提铃桥畔,如故只觉心口闷痛再无法忍受,扶着一根竹子便想坐下来。 荣桓匆匆赶来,见状,以为她要跌倒,便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如故心口不适,本就烦恼,此刻看见荣桓,担心又会起新的流言蜚语,登时更是心烦,于是一甩手,想要推开他。 荣桓却不会遂她的愿望,登时把手攥的更紧了。 如故登时光火,怒道:“放手!” 还不待荣桓如何,如故只觉被他攥着的右手手腕一阵炙烫的刺痛,忍不住便痛呼出来。 荣桓似也是一惊,登时便放松了手。 如故趁机挣开他,抬手去检查自己的手腕。 荣桓只觉自己方才力气太大,怕是伤了她,尽管如故恼怒,此刻却也赶上去查看。 如故素白色的衣袖卷上去,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 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是一块铜钱大小闪着微光的红斑,待那微光褪去后,一个图案清晰成型。 三轮弯月相接,无彼无此,无始无终。 是为无限。是为永恒。 念名神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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