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房七星官亲自端着托盘,送药到东苍筑来。 只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荣桓的身影。 延维送文书过来,看见房七星官,便喊住了他,道:“星官怎么在这儿?”再看看他手上的药,皱眉道:“这是?” 一把白胡子的房七星官竟有些心事重重,半晌,他方道:“尊上本说不许我透露,但我只觉这事只怕不太好。” 延维道:“星官,这是什么意思?” 房七星官道:“你可记得,尊上长久以来多梦难眠,那梦中的,除了那个红衣女子,还有伏羲之心。” 延维点头,道:“是。梦中一直有呓语之声,念着 ‘伏羲之心’。只是,据尊上所说,自从下定决心夺取伏羲之心后,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这声音了。想来,那声音大概是尊上心底的执念,催促他早日结果了天庭。” 房七星官道:“只是这呓语,又出现了。” 延维讶然,道:“什么?” 房七星官道:“而且,比之前都要强烈,尊上清醒之时也不时可以听到。” 延维飞快想了一瞬,沉吟道:“这,没有道理,分明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我们的人也已经打入了天庭里面——怎么回事?” 房七星官的面容竟有些发沉,他摇头道:“尊上乃是四象守护尊者,是天命选中,这世间最为强大的存在,与八荒天地之间联系的紧密程度超乎你我的想象。然而即便如此,尊上几千年来还是被这样离奇的梦境幻象左右,伤害他的身体和心神。我一直在想,那红衣女子也好,伏羲之心也好,若这一切不是来自天命的暗示,还有什么能困得住尊上?” 延维只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没说话。 房七星官便继续道:“只是,若天命暗示去而复返,是否说明,尊上,他是否——” 房七星官住了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半晌,延维向旁踱了一步,方道:“星官,当初你也是跟着尊上一起从天庭出来的,当年一切,各种因果纠结想必你也都清楚。我只问你,所谓天命,当真还值得我们在乎吗?” 风息起波澜,掀起庭院里曼殊海棠树的枝叶瑟瑟作响。 房七星官眼角的皱纹紧紧攒了起来,他似是一叹,道:“在乎不在乎,有何分别?不论如何,该来的总会找上门。” 又看了一眼房七星官手中托盘上的药,延维又道:“尊上让你瞒着我们的?” 房七星官点了头,道:“又一轮住空劫要到了,你同祝黎他们都太紧张了——你知道,尊上最听不得身边人念叨他。” 延维也叹口气,而后又道:“你竟没进去,尊上是又不在吗?” 房七星官点点头,而后道:“我大都晚上过来,怎么,这个时辰尊上总是不在的?” 延维并未直言,只是道:“星官,既然说起天命,你说,尊上同这南荒女君,又是个什么因缘?” 清早,甫用过早饭,长右便来回报—— 那个永夜城魔王头子,又来了。 如故登时一手扶住了额角,半天说不出话。 从普陀法会结束开始,少说已有五六日了。 那魔尊荣桓,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日日不歇地往她堂庭山过来。 长右道:“你待要如何?” 如故面无表情,道:“要如何?这么多天好听话难听话都跟他说过了,倒是有过一点办法吗?”而后又道:“你说这人堂堂永夜城魔尊,每天被人家这样赶,怎么就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呢?” 长右走上来一步,伸手把青龙盘月印递给她,道:“不过,那荣桓说的也不错——当初这印是你收的,要归还也该你亲自去还。这几天里我又听到不少流言蜚语——虽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总归还是一桩烦恼。你要真想了结,就亲自去跟他说清楚,断了他的心思,只怕还快些。” 如故撑着头坐在桌边,面上满是无奈。 半晌,她伸手接过了那印章,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来到磐园门口时,荣桓一身鸦青色长袍,仍旧立在那株扶摇木下。 一树红白花朵,前几日还开的正鲜妍,一夜花落,现在枝头只剩几朵残红。 如故也不犹豫,径直走了过去,立在他面前。 两人相顾一瞬,如故便开口道:“你不是喜欢做交易吗?好,今天我们就再来做个交易。” 荣桓没说话,如故便继续道:“我把青龙盘月印归还于你,作为交换,请你从今往后离我远些,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 荣桓皱眉,道:“你要悔婚?” 悔……婚…… 如故伸手扶住鬓角,道:“好,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是求了亲,但是我并没答应,所以没有什么悔婚不悔婚,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订亲。” 荣桓道:“你收了我的聘礼,怎么算是没有答应?如若不想答应,为什么要收?” 如故一下被他问的有点懵,张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反驳。 荣桓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看着荣桓仿佛认真又仿佛莫测的表情,莫名的,如故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气势仿佛输给了他,一丝急慌便悄然爬上心头。 她将青龙盘月印托在手上,疾声道:“这是你永夜城的城印,现在在我手上,你当真半点不担心不在乎?” 荣桓道:“如何,我要选一个我不在乎的东西下聘你才会答应吗?” 如故眸色里似有些不可置信,她道:“我随时都能把它交给天庭,你难道就不在乎这后果吗?” 荣桓道:“你会吗?” 如故反问:“我不会吗?!” 她的眼神微微晃动着,出卖了她内心的动摇。 荣桓竟笑了,道:“既然做聘礼给了你,就任凭你处置。” 心头一丝急怒忽现,如故忍不住高声道:“你——!” 余光瞟到不远处的观月断崖,如故登时心生把手里这劳什子一把丢过去的冲动,好整垮面前这人自鸣得意的笑脸。 然而,这般幼稚的行径,如故最终还是忍下了冲动。 她看着荣桓,道:“你这般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 荣桓敛了笑容,他道:“要做交易,是吗?” 如故没说话。 荣桓便继续道:“跟我来一个地方,我便考虑答应。” 轩辕国。长寿林南。 荣桓同如故停在了林子南缘的两合房舍前。 本来在路上还颇为忿忿的如故,自从到了轩辕国后,竟再没说什么了。 荣桓盯着她瞧,觉得她的神色陡然似有些发紧似的。 意识到身边的人盯着自己,如故便回视过来,然而,荣桓却转开了头。 如故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面前竹木的院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白发老者立在门里,看见桓故两人,却也不惊讶,只淡淡道了句:“进来吧。” 两人走进去,看着老者慢慢走回了院子东侧一株银杏树下,坐在石桌边缘,一手持一柄短刃,一手持一段木椽,不知在削什么。 等了片刻,荣桓上前走到老者身边,老者便在这时开了口,然而却并不是对着荣桓。 他道:“小女娃,你可有想清楚了?” 荣桓似乎一愣,转头去看身后的如故。 如故仍立在那里,她抿着唇角,有些静默。 半晌,她方上前来两步,道:“是,想清楚了。” 老者道:“可还是想要知道吗?” 如故摇了摇头,道:“不需要了。” 老者抬起苍老的眼眸看看她,如故便又道:“我若仍有余力担得南荒女君一任,便会勉力承担,若我真已再无心力,也会将南荒托付于一周全之人。我既为天定的南荒女君,便该有这样的权力。” 沉默一瞬,老者嘴角竟似浮起一丝笑意。 他点点头,道:“好。” 之后,老者方才看看荣桓,道:“你又是为何过来?” 荣桓的眼神又在如故身上打量了一圈,方才回过头去,道:“有一样东西,想请您来确认。” 天色已暗。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没进山野当中。 如故一身素绢衣衫,靠坐在长寿林南缘的一株银杏树下。 她静静坐着,左手轻握着右手手腕,许久都不曾动一动。 晚风渐凉,归巢的倦鸟在头顶的树上啼鸣了一声,如故方才回过神来。 她转头看看不远处的两合房舍。 不知为何,荣桓呆在里面许久了,也没有出来。 她转回头来,看着眼前渐暗的层林。 也不知为何,她竟听了他的话,等在了这林子里。 方才在院落中,荣桓不由分说地抓了她的手,给老人看她右手手腕上那三月相连的印记。 老人只淡淡扫了一眼,而后道:“你竟有什么认不得的么?为何还要来问我?” 荣桓便又道:“这偈,还有多少时间?” 如故本还疑惑,此刻闻言,竟是一愣。 老人已道:“一方已履约,神叶刻印显现,念冥偈遂开始强制执行。刻印减淡消失之日,便是期限终结之时。多则百天,少则两月。” 便在那个瞬间,仿佛是她的错觉一般,她竟觉得,荣桓攥着她手腕的手,陡然一颤! 她转头去看他,不知是否有意,他已偏开了脸。 静坐在这银杏林中,如故想。 这世上大约有太多的事,都难免一语成谶。 那夜在邱宅的槐树下结下此偈时,她曾想过:最坏不过是一死,又有什么可怕? 如今这般,不知能否算作求仁得仁? 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救得如恒。 左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右手手腕上的念名印记。 如故想,没有人比她再清楚了。 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情,没有来由,难究因果。 如果过去的重负无法卸下,那就再也不要给自己增添新的负担。 所以,她从不曾在意过。 即便曾被荣桓救了性命,即便曾被他于大庭广众之下求了亲,即便不止一次被别人挑明了自己对他的与众不同,她都不曾在意过。 这颗心,四千年来,荒芜颓败成一口枯井。 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最后,这份枯寂成为了她的盔甲。 密实地围住她的心,保护她不再受到伤害。 她想,这样很好。 一直都很好。 直到方才。 她不知道为何,那个从来嚣张倨傲的永夜城魔尊,竟会在她的安危事宜上心生动摇。 那一个瞬间,她竟觉得,他心底的担忧焦躁,顺着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混着他掌心的温烫,由那细微的一颤,飘摇着直坠进了她心底。 荣桓最终从那扇竹木院门中走出来时,天已黑透了。 他的步子似有些重,缓缓地,一步步走近林子边缘。 远远的,他已看到如故,一身白衣,靠坐在一棵挺拔的银杏树下。 她竟听了他的话,等在了这里。 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瞬,荣桓心道:突然知道了念冥偈已然生效,莫不是到底把她吓着了? 荣桓一步步走近她身侧,一面出声道:“怎么,今日竟然这样听话了?” 如故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应。 荣桓一下似又有些慌,匆忙走过来,半蹲在她身边,道:“如故?” 长寿林中,晚风已起。 枝头的银杏叶便随着晚风翩然落下。 第一片枯叶脱离枝头的一刻,仿若开启了某个机关,林中黄叶纷纷亮起了点点萤光。 两片枯叶擦着如故的肩头落在地上,如故便在这时,皱皱眉,睁开了眼睛。 荣桓的表情仍有些收不住的焦虑,如故便道:“又怎么了吗?” 荣桓哪里是个脾气好的,此刻便高声道:“喊你你听不到吗?听见了就该应一声,怎么,你们南荒是连这个礼数都没有吗?!” 若是平日里的如故,定然是要怼回去的。 然而今日,她却半分未动气,只缓声道:“对不住。我方才睡着了,没能听到。” 她竟,道了歉。 荣桓的情绪登时失去了着力点,倒有了一种被如故堵的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半晌,他站起身,背对如故,靠坐在了银杏树另一侧。 如故声调仍旧温缓,她道:“为什么方才赶我出来?你们要说的话,是我不能听的么?” 荣桓没有应声。 如故便继续道:“若这念冥偈最后要应在我身上,又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呢?” 荣桓却反问道:“你呢,身为南荒帝君,竟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竟还专程来打问下任帝君的消息,当真可笑。” 如故双眸里带着倦意,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暗夜,道:“可笑吗?可是我真的曾想过,若是我能有勇气抛弃这所有的身份,会是怎样?” 不再是南荒帝君,不再是北极宫三公主,不再是如故。 到那时,她是否真的就能回到过去的自己? 荣桓闻言,心觉不一般,便侧头过去看她。 然而,暗夜影绰,能看清的,也只有点点萤光下的她的剪影。 又单薄。又孑然。 沉默片刻,如故又道:“为什么呢?” 荣桓看着她的侧颜轮廓,在晚风萤火的包围下,他的嗓音竟显出了些许温柔。 他道:“什么?” 如故道:“为什么,拨开了我的彼岸环?广厦他,本该死在我手上的,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个了断?” 荣桓的嗓音低沉,他道:“没有这样的了断。只会是枷锁。缚住你的心,日夜折磨。” 长寿林中,萤火纷飞,翩跹飘摇,仿若天幕上星子坠落。 半晌,仿若呓语一般,如故轻声道:“是啊。” 荣桓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般静默了片刻,如故慢慢站起身来,仍是轻声道:“我走了。保重。” 看不清她的脸,然而她的口吻,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荣桓便也站起来,疾声道:“你不会死的!不出一月,我就会掌握伏羲之心的具体位置,到那时,拿下天庭,摧毁伏羲之心,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届时,伏羲之心消失于世间,这偈也会解开的。” 如故停下步子,回过头来,借着飘飞的萤火,勉强捕捉到了荣桓的目光。 不知为何,脑海里竟又浮现起那夜月下,白桐细述他们几人过往时的情景。 这般一想,如故只觉心事愈发唏嘘沉重。 四目相对只一瞬,如故便又收回视线。 而后,她似是笑着,道:“不需要了。我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你竟忘了吗?”言毕转过身,再不理会荣桓,快步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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