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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低垂,寂寂无月。    羊肠小道上留下两道整齐的车轱辘印儿,一瘦小车夫打马扬鞭,正是向着京城的方向。    藏青车帘被挑起,里头的男人探出半个身子,细眼鹰钩鼻,獐头鼠目,桀桀笑道:“等老子干完这票,拿了钱就隐姓埋名,回老家娶个漂亮媳妇过好日子去。”    马夫皱眉:“我总觉得心头着慌,眼皮子也止不住地跳,你说咱们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厚道,再怎么说丞相也是……”    男人嗤道:“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的?上了贼船还想跑路?晚了!哼,厚道比实实在在的银子还值钱?怪就怪丞相自个儿非要来个‘乌龟换王八’,被人算计也活该。再说了,谁知是不是上头那位的授意。”    马夫紧拽着缰绳,骂了一句“良心都他娘的被狗吃了”。    苏成羽是被颠醒的,睁眼一片漆黑,闭眼漆黑一片,她心道:“黄泉路的路况也太差劲了吧,真真是颠得她腰酸背痛腿抽筋,竟是不把鬼当鬼看啦?等见了判官,定是要告上一状,若是不听,大不了多塞些银子。”    她苏成羽是谁?我朝第一皇商并江南第一富婆。    前二十年被苏老爷子当独苗苗养,穿男装入私塾,教出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来。    待到老爷子入土才恢复了女儿身,一时引起轩然大波,提亲求娶的人家排了长龙,真叫人把门槛都给踩烂咯。    街头巷尾多有人道:“虽说苏家姑娘作的男儿养,却总不能二十出头都不嫁哟,就是不知哪家小子能有福气入了这座金山的眼。”    然而,她还真就是拒了所有上门来提亲的,大张旗鼓发了告示,说是接手家业,无心儿女私情,请各路才俊五年后再来一试。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哗然一片。    五年时间,苏成羽极尽手段,一举成为皇商,享江南首富之称号。    苏家姑娘再次成为吃饭都要拿出来嚼上一嚼的佐菜。    白云苍狗,五年之期已过,各路青年才俊摩拳擦掌,更想要争一争这个浑身都闪闪发金光的香饽饽了。    没想到,这个时候竟传出苏家姑娘要给软玉楼的头牌玉公子赎身的消息。    起先大伙儿还是不屑一顾,纷纷嗤笑传消息那人是在开黄腔*。    等到一顶大红花轿敲锣打鼓抬进苏府的时候,青年才俊们炸了,江南群众们也炸了。    从那以后,抬进苏家的轿子是流水一样送进去,她苏成羽荒唐无度的名号也就此传遍天下,江南世家的才俊们再无人敢提求娶苏家姑娘。    苏成羽砸吧着嘴回味自己不平凡的一生,颇有些庆幸当初魂穿到这么一个有钱人家,当了一回正宗的古代富二代白富美。    只是,几年后被自己最宠爱的玉公子毒死的事儿,实在太打脸,不提也罢。    苏成羽迷迷瞪瞪又睡过去,想着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啥。    马车陡然刹住,苏成羽顺势就被甩在木头梆子上,额前鼓了个大包,疼得她呲牙咧嘴。    外头立时掀帘子钻进来个汉子,冷风一灌,冻得她直打哆嗦。许是变小了的缘故,她还没觉出不对劲来,总以为阴曹地府是要阴风阵阵才够格。    那汉子把她拎起来裹进一张纯黑的貂毛大氅里,她还没来得及呼痛,就被什么东西给迷了,晕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苏成羽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面铜镜前,里头映出缩小版的自己。    圆眼剑眉,琼鼻丹唇,扎着两个总角,乖巧可爱,颇有些孩童时候雌雄莫辨的俊俏在里头。    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有些搞不清状况,难道地府今年还要搞点返老还童的小礼包?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声,她的脚踩不到地,就抻着小短腿晃了晃,听见外头传来交谈声音。    “寅时便将此子替换,带她入宫掖。只要在太子择伴读之前戳穿她的女儿身,哼,他丞相的欺君之罪便得以落实。”    “大人英明。”    后头又是几句恭维话暂且不提。    而苏成羽则是被当头一棒砸蒙了,难不成是判官看她死得太憋屈,好心让她重生一回?    但是,看这模样,她重生到了她五岁那年险些被人贩子拐走的时候,不同的是,这回她真的被拐走了。    还要被人当箭使!    她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短胳膊短腿,沉默半天,叉掉逃跑这个不成熟的决定,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外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打帘子进来一个胖脸嬷嬷,笑起来堆了满脸的褶,很是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苏成羽起了一背鸡皮疙瘩,她最是熟悉这种眼神,和那些所谓的儿郎才俊看她的时候如出一辙。    胖脸嬷嬷一把抱起她往外头走,说道:“你这个小娃娃真的是乖得很哟,不哭不闹的,就是命苦……哎哟,不说这个了,等明个儿回来嬷嬷给你吃糖好不好咯。”    苏成羽听见“吃糖”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道:“等姑奶奶有命活过今天再说吧。”    卯时一刻,天光都还未见亮,瓦檐上结了一道道的冰棱子,紫禁城路门外已停了三五小轿,里头坐的皆是朝中重臣之子。    苏成羽也是在其中一顶轿子里,她偷偷掀起车帘子,看了个指缝宽。    打眼望过去排了一溜的轿子,个顶个的朴素,恨不得在马脑袋前头挂了牌子,上书“清廉”两个大字。    她正看得起劲,那个胖脸嬷嬷突然掀了帘子弯腰挤进来,扯着她坐端正,整整衣襟,又抹着她额前的头发往上头拢,然后拿了月白绣暗纹的披风给她围上,领子上镶了一圈银白的狐狸毛,衬得她更像是个粉雕玉琢的贵公子。    胖脸嬷嬷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不忍,竟转过头背着她偷偷拭了拭眼角,待到外头人催了三道才下了决心般牵着她出去。    苏成羽也在心里偷偷叹了一口气,俗人多是如此,喜怜悯他人,如胖脸嬷嬷,好像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    朱门大开,领头的是个蓝衣太监,脸皮像是敷了三层石膏粉,总喜欢吊着眼角看人,嘴唇朱红,似笑非笑。    他先是立在门内遥遥作了个揖,然后侧过身弯腰咧着嘴笑道:“且请小贵人们跟着咋家来。”    苏成羽垂着眼皮,总觉得那太监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在自个儿身上,谨慎地站进队伍中间,起了步子跟着前头的人走。    随行嬷嬷都被拦在外头,他们一行六人先是到了某个外院侯着,不一会子又来个紫衣太监,脸皮子松松垮垮,都快耷拉到地上了。    紫衣太监负手拖着长调子给他们讲宫里头的规矩,直听得苏成羽小鸡啄米头点地,简直比前前世的高数课还难熬。    苏成羽实在坐不住,寻了个去西间*的借口,心道:“总算能让耳朵松快松快了。”    外头候着的宫人等了半天都没见着人出来,心里头打鼓,小声唤了几声,没人答应,进到里头一看,哪里还有个人影!    宫人急匆匆想去报信,迎头却撞上了小太子梁昭。    梁昭前日就得知母后会给自己选伴读,母后说可以先让他看看他们的表现再做决定,于是乎他今个儿一大早就来了内堂,偷偷摸摸躲在屏风后头看了半天。    一溜坐得端端正正的小萝卜头里,就数那个瞌睡得直点头的小孩最打眼,他都明里暗里看管教太监咬牙咳嗽好几次了,那人都不为所动,真好玩。    梁昭努力摆出威严的样子,皱眉低声让那小宫人不要多嘴声张,自己倒向着园子里去了。    这边厢,苏成羽左拐右拐本想先探探地形,再绕个大圈转回去,不成想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又低估了皇家所谓“小花园”的面积。    她又走到一个岔路口,正愁往左还是往右,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大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苏成羽吓了一跳,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回味了一道才发现是个小娃娃的奶音,心道:“莫不是哪个小公子与她一样偷跑出来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侧身看见是个与她一般高的娃娃,穿的宝蓝锦袍,生得略有些富态,肉嘟嘟的小脸配上还未长开的鼻子眼睛,满打满算能称得上可爱二字。    只是在见惯了各色美男的苏成羽眼里,他就是个胖得没边的丑小孩。    苏成羽刚松下来的弦不知搭上了哪根筋,皱着眉头脱口而出一句:“这个小孩好丑哦。”    小男孩大约是从小听着恭维话长大的,陡然听到这么直白、不留情面的一声“丑”,怔愣了半天,气得哇哇大哭。    苏成羽傻了眼,心道:“哭起来更丑。”    她又琢磨着把人小孩弄哭了总归不好,万一等会儿招了什么贵人,十层皮都不够她扒的。    可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哄过奶娃娃,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她定了神,一面挪到他旁边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背,一面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别哭了好不好?”    男娃毫不领情,嚎得更凶了,白气从嘴巴里一阵一阵呼出来。    正待苏成羽想做个鬼脸逗他开心的时候,迎面冲出个蓝衣太监,冲她大吼了一声:    “拿下!”    转头又对着她面前的小娃娃涕泗横流,来了一句:“太子殿下——”    苏成羽背心一凉,心道:“这回是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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