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泱泱拥上来一大帮嬷嬷宫女,分成两拨,一拨心肝肉地叫唤着太子殿下,一拨凶神恶煞地抓着苏成羽。 苏成羽人小力气也小,知晓这会子是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她就安安静静地任两个粗壮的嬷嬷擒着她往歇脚的亭子里去。 不多时,皇后娘娘也带着乌泱泱一帮人火急火燎赶过来,分花拂柳一阵好挤,见着瘪嘴强忍眼泪的太子,心疼地抱在怀里一通揉,脸一沉,说的却不是苏成羽这档子事儿,“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连火盆也不置,冷着太子殿下看本宫不扒了你们的皮!” 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赶紧把围了三圈的宫人赶走,扯了厚帘子挂在檐下,又拿了两个火盆并一个镂空雕花的小巧手炉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亭子里便暖如春日。 炭盆里烧的是品相极好的银骨炭,银霜色,无烟,苏成羽上辈子花了大价钱才得了一箩筐,现下却有两盆子摆一块儿烧,不得不叹一句,有权真好。 皇后过来的时候就听人说了前因后果,知子莫若母,她晓得梁昭是小孩子心性,一时气极才哭得这么凶,现下缓过劲来,定是臊得慌,这会子也只会埋在母后怀里闷头不语。 苏成羽跪在亭子中央,微微抬头瞄了一眼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一袭流云锦攒金丝鸾鸟朝凤曳地宫装,头戴紫金珠翠凤冠,妆容得体,眉目间透着威仪,端的是正宫娘娘的大气。普通人光是瞧上一眼,都觉得自个儿低到尘土里去。 她像是才发现跪在一旁的苏成羽,改了笑脸道:“哟,这莫不是苏丞相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还跪着做甚。”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一点叫苏成羽起来的意思。 她摸不透皇后的想法,但活了两世的她也不是吃素的,躬身抱拳,挑了个谨慎的说法,“回皇后娘娘的话,成羽无意冲撞了太子殿下,自知铸成大错,便罚自个儿在这儿跪着听候娘娘发落。” 皇后见她抱拳作揖,一本正经地请罪,模样可爱得紧,捂着嘴娇笑道:“哎哟,你这小娃,虽说与苏丞相长得不甚相似……” 苏成羽一听这话,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心道:“难不成皇后就是‘他们’的人?” 没成想皇后话锋一转,“说起话来倒是一套一套,学了个十乘十的模样。” 站在皇后身边给她捏肩的紫衣宫女笑道:“娘娘,俗话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苏成羽手心捏了一把汗,在皇权面前,她实在太渺小,面上言笑晏晏,暗里走错一步都得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呵呵陪笑,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话头在嘴边滚了几转都没吐出来,上辈子天高皇帝远的,也不怎么关心朝中之事。 只记得,这苏洹苏丞相是雷打不动的中立党,也难怪皇后对她的态度有些许微妙在里头。 不过一会儿,她又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停了又起,过了几道人,最后是一个穿鹅黄衣服的宫女打了帘子进来,掩唇到皇后耳边说着什么。 皇后只回了一句话,便吩咐那宫女退下。 大概是心里有鬼,苏成羽眼皮子突突直跳,那宫女退下的时候有意无意看了她几眼,她强定心神,冲那宫女抿嘴一笑,装作懵懂孩童的模样。 皇后涂了艳红丹蔻的手轻轻抚摸梁昭的脑袋,眼睛倒是不离苏成羽,温声问:“昭儿喜欢苏小公子吗?” 梁昭趴在母后腿上,从指缝里偷看苏成羽,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个小孩总有些与众不同,也比那些总喜欢缠着他的小郡主好看。 她白嫩嫩的脸蛋就像早膳吃的牛乳包,好想咬上一口尝尝甜不甜。 梁昭支起身子,哼了一声,既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皇后捏了捏他红扑扑的脸蛋,笑道:“既然昭儿不喜欢苏小公子。”顿了顿,对着身边的紫衣宫女道,“暖月,且送苏小公子回内堂,还有……那些玩忽职守的宫人可莫留了。” 边上侍立的宫人听见这话,齐齐打了个寒噤。 莫留了的意思,不外乎两种,一是遣出宫去,二是乱棍打死不留人间。皇后这意思,明显是后者。 暖月体态微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福了福身就来搀她。 因着亭子里暖和,化了霜雪,地上湿冷一片,凉气浸入骨头缝里,膝盖酸软,对于一个五岁小儿来说不可谓不难捱。 苏成羽双腿一软,直直扑到地上去,两只小手搓在粗砺的地板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梁昭眉头一皱,犹豫着想要去拉她起来,皇后却箍住他的肩膀,不许他动,略带了些责备道:“暖月站着做甚,还不快些抱她起来,回头若是苏丞相怪本宫苛待了苏小公子,本宫定要好好罚你不可。” 暖月抬头看了一眼皇后,这才抱她起来,告罪道:“奴婢该死,苏小公子可摔疼了。” 苏成羽心思通透,知道是皇后要给自己儿子出气,她眼睛里包了汪水,心里委屈又不敢喊疼,还强撑着扯了个笑脸说:“皇后娘娘说笑了,是成羽自己不小心摔着的,不关暖月姐姐的事。” 待苏成羽走了过后,皇后冷着脸揪了梁昭一把,扳正他的身子,道:“记着,你是大夏的太子,不能哭。” 梁昭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垂眸,面无表情,只低低道:“母后,孩儿知错。” 皇后又一把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头顶,像是安心了,柔声道:“昭儿乖。” 回了内堂,苏成羽得知方才有人来过,与紫衣太监匆匆耳语几句又走了。 如此看来,是皇后保下了她。或者说,是保下了苏丞相一家。 晌午过后,苏成羽一行人被领到国子监去,她这回是学乖了,再也不敢乱跑。 现在回想起来,皇后与太子之间的相处方式有些怪异,好像是刻意做出的亲密,让人觉得不自在。 深宫里的女人,身心荣辱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失宠,纵然她是皇后也逃脱不得,难免精神上出些问题,想来怪可怜的。 苏成羽是上辈子留下来的经验,看人一看一个准,原先就有人打趣她说,若是日后穷困潦倒,还可以上街摆摊算命,总不至于饿死。 得,是不被饿死,被毒死了。 桌案被戒尺敲得砰砰作响,她这才回过神来,眼珠子一转发觉紫衣太监走了,换了个长髯白须的老头来,此刻这老头正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那眼神,犀利而狠辣,带着看破红尘的高傲与不屑。 苏成羽咽了口唾沫,她是上过私塾的,自然知道这个时候先生都会惩戒像她这类不认真听课的顽童。 于是乎,她乖乖低头伸出手心,静等着夫子的戒尺落下。 梁昭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幅光景。 先前他回宫的时候,脑海里一直都是她泪眼汪汪又强忍着不哭的可怜模样,然后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他要她做自己的伴读,打定主意就折返回来。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喜欢这个长得好看又可怜兮兮的小孩儿,那就把她划为自己的所有物,也就是说只能自己欺负。 至于先前那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暂且放一放,他可以以后再慢慢算账。 之前碍于母后,他没能护住她,这会子瞧见老头作势用戒尺要打她手心,梁昭一下子急了眼,几步奔过去推开老头,把她护在身后,冷声道:“你不许动她,她是孤的人。” 夫子本意是想吓吓苏成羽的,看太子殿下这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这……” 苏成羽懵了,活了这么久,除了她的父母亲以外,还是头一次有人把她护在身后说“你不许动她”,而且是个和她一样高的小萝卜头,她的心情颇有些复杂。 谁料梁昭一扬头,道:“孤的意思是,她是孤的伴读。” “哟,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做什么呢?这么热闹。”皇后站在门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梁昭却白了脸,侧头看了一眼苏成羽,这才迎上去行礼问安。 然后是屋子里的其他人一齐行大礼问安。 皇后道:“起吧。”又对着梁昭,“太子,你方才说什么?” 梁昭沉默了一会儿,下头的苏成羽越发嗅出不对劲来,想着这母子闹别扭可别迁怒她啊。 他缓缓抬眸,直视皇后,说:“孩儿要苏成羽做伴读。” 梁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知道母后不怎么喜欢苏成羽,可他就是不想听母后的。 年幼的小太子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名为“反抗”的幼苗。 皇后与他对视了半天,“噗嗤”一笑,“太子长大了,是该有自己的主意。”转头对着苏成羽,冷淡道,“既然太子择了你作伴读,本宫瞧着你也喜欢,此事且就这么定了罢。” 苏成羽提着一颗心上前谢恩,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让明君变得昏庸的妖妃。 可妖妃总归好过没命不是,再说了,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呸呸呸,饿其体肤就算了。 想通这一茬她也就坦然接受了梁昭莫名其妙对她的好,以及皇后莫名其妙对她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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