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初停在宫墙红檐上,斜映出一溜长长短短的影子。 国子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太监不能入内,二进门那处还专门辟了一方亭台,就是供太监留侍的。 苏成羽跟在梁昭身后,刚踏进学堂的门,梁昭一顿,她垂头看见他五指收拢,捏成拳头。 她刚想发问,侧面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成羽,从今儿起,你我便是同窗了!” 苏成羽一听这声音就暗叫不好,赶忙侧身躲过他的爪子,与他见了礼,听清他后话,方才疑惑道:“同窗?” 梁缙想气他的好弟弟,拉着苏成羽眉飞色舞,“错了错了,应该说是同桌。” 梁昭不悦地哼了一声,拔腿就走。 梁缙见着梁昭走了,立马松开手,抬着下巴学梁昭哼了一声,然后也进去了。 苏成羽颇有些哭笑不得。 夫子名叫李岚,是元和七年的进士,为人刚直,看不惯官场那番做派,几次三番向皇帝提出辞官都被回绝了。 最后乾帝要留他在国子监授课,他才应下,专程做起学问。 李岚其人,可谓学富五车,是名副其实的一代大儒。只不过他有个毛病,说完一句话总要转至少三个调,摇头晃脑不急不缓,催得人直想睡觉。 李岚讲学一概不拿书本,想到哪儿讲到哪儿,随性得很。 他负手踱步进来,扫了一眼前排显眼的三人座,颇有些稀奇地看了看夹在中间的苏成羽。 隔了这么远,苏成羽都能感受到他的八卦之魂在燃烧。 梁昭咳了一声。 梁缙不甘示弱,跟着咳了两声。 李岚意犹未尽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开始他横跨八个度的讲学。 第二天,乾帝下来一道旨意,先夸了一遍苏成羽如何如何恪尽职守,然后拐了几个说了些有的没的,大意就是让她顺便当当梁缙的伴读。 梁缙得意扬扬地看着梁昭,他昨个儿可是去父皇那儿好一顿扯皮,最后不得已保证了一定通过年末的考校才得了这么一道圣旨。 苏成羽很是牙疼,伺候一个还不够,还来第二个。好在她只在国子监里履行伴读的指责,不用跟着梁缙回他的宫里去。 梁昭则是越来越烦躁,他的二哥,从小到大,向来是爱与他争抢他喜欢的东西,从一幅字画到现在的苏成羽。 起先他也哭过闹过,换来的不过是母后的训斥与父皇的不耐烦。 作为储君,他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甫一下学,他第一个出了学堂,没等苏成羽收拾书卷,沉着脸一路回了东宫。他知道,让梁缙失去兴趣的最好方法就是他冷落苏成羽。 苏成羽前脚踏出国子监大门,后脚跟上来一个小太监叫住她。 是梁昭身边伺候的,她瞧着有几分面熟,“这位小公公?” “奴才名青木,原先打过几次照面,也不晓得苏伴读记不记得奴才了。”青木长了一张笑脸,说起话来就像含着多大的欢喜。 苏成羽以为这人不过是套套近乎,她不喜欢封建社会扭曲人性的太监制度,对宫里的太监总是存着悲悯,温声道:“自是记得,青木小公公可是要回东宫,不若一道过去?” 青木笑道:“不了不了,奴才领了差事,得去办呢。” 苏成羽略一点头,打算快些回东宫去,不然梁昭说不准真得跟她闹别扭。 没成想青木一抬手,拦住她道:“奴才给苏伴读提个醒,奴才瞧着殿下此刻在气头上,苏伴读还是莫去惹不痛快。” 苏成羽不以为意,她晓得自己在梁昭眼里总归是与下人不一样的,顶天了说两句好话哄哄就行,她点点头道:“多谢小公公了。” 走到半道上,苏成羽抬眼一瞧。 太阳挂得老高,悬在天上晃人眼睛。这会子,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妖风,大片大片的云聚在一起,天一下子就阴了。 苏成羽心里咯噔一下,想着怕不是要下雨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天边唰唰唰扯着闪电,显出乌紫的云。 “轰隆隆——”几声雷响。 苏成羽站着没动,一点雨滴恰好砸在她脑门上,溅起细小的水珠,落进她眼睛里,凉凉的。 “轰隆——”又一声雷响,头顶的乌云像是兜不住这一下子,顷刻间豆大的雨珠儿哗啦啦往下掉。 她紧着步子往东宫的方向赶。 - 梁昭盯着面前的宣纸,专心致志写一个“忍”字,忽而外头又是一声雷鸣,他手一抖,收笔那处污了一大点墨迹。 福顺见着满地的纸团,心疼道:“殿下练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不若歇息一会子吧。” 梁昭不说话,悬着腕子,又扯一张宣纸来,提笔继续写,等写完这张纸,他把笔一扔,微微垂了眸,“拿把伞给她,让她走。” 他该是知道的,那个人那么倔的性子,定是要问个明白。 福顺迟疑地问了一句,“要是,要是,苏公子不走呢?” 梁昭抄起砚台就砸在地上,低哑的声音里含着怒气,“连你也敢忤逆孤?她不走你是做什么吃的?” 福顺腿一软趴在地上告罪,连声诺诺,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他伺候殿下这么多年,自从苏伴读来了以后,他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发这么大的火。 福顺隔着雨帘瞧了眼站在院里那人,叹了口气,赶紧寻了把青花油纸伞走近了苏成羽,哀声劝道:“苏小公子,回去吧,若是凉着,染了病症就不好了。” 她颊边涌起不自然的潮红,嘴唇发白,头发湿透了,结成绺,贴在脸上,身体不自觉打着颤,冲福顺笑笑:“不打紧,兴许殿下等会子又想见我呢。” 福顺见劝不动她,“噗通”一声跪下来,油纸伞咕噜咕噜滚了一周,他扒着苏成羽的腿,带了哭腔道:“苏公子可怜可怜奴才吧,若是殿下晓得奴才没能劝苏公子回去,肯定要扒了奴才的皮!” 苏成羽眼前一阵阵发黑,福顺的声音像是瓮着什么一样,忽远忽近。 她嘴唇翕动,却声如蚊呐,双腿灌了铅一般。 然后,她似乎看见梁昭的房门打开了,那人神色淡淡的,薄唇紧抿,一点也不像会半夜带她去看兔子灯的梁昭。 “公子!苏公子!” 意识沉入深渊前,她听到了福顺的声音。 等福顺出去之后,梁昭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雨珠子砸在房顶吵得他心烦气躁。他不敢打帘子出去,他怕他一见着苏成羽就心软。 他站在门帘后头停了半晌,直到听见福顺的声音。 那人像是抽了骨头,软软倒在地上,福顺尖着嗓子叫唤,扶着她起来,梁昭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抱着苏成羽进了屋子。 他平日里只知道苏成羽怎么吃也不长肉,这会儿惊觉着她轻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太子住的寝宫设有几间耳室,专供当值的太医作休憩用的。太子体质好,鲜有生病的时候,太医们大都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东宫里钻。 景洪正是其中脑袋比较尖的一个,这会儿他正沏了壶热茶,打算听雨品茗,搞点闲情雅趣。 刚刚洗了遍茶杯,门板就被敲得砰砰作响,景洪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下榻,几步奔袭过去,小太监喘着粗气和他说:“景太医,出事儿了,快些跟着奴才来。” 景洪匆匆忙忙提了药箱跟上去,琢磨着莫不是殿下今日淋雨受凉了不成,又想着也说不准是吃坏了肚子。思来想去也没个定论,他是个憋不住话的,索性直直问了领路的小太监。 “这位公公,可是殿下?” 小太监仿佛等着他这么一问,立马接道:“不是太子殿下,景太医大可放心。” 景洪松了口气,不是太子就好办。可是若并非殿下,那又是谁呢?他心中不免有些纳闷。 小太监了然他的疑惑,压低了声音道:“虽说不是咱金贵的太子殿下,却也疏忽不得,这位主,太子殿下可宝贝得紧呢。” 景洪听了这话更纳闷了,他虽说时常出入宫禁,却也只知道些不算秘密的秘密,一时还真不知道这位的庐山真面目。 领路的小太监看上去倒挺好说话,景洪想着,那可得打听打听是个什么病症,去了也好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堆着笑道:“小公公,你我都是宫里当差的,少不得以后得打多少交到……” 小太监是个人精,眼瞅着再过个回廊就是地方了,阻了他的话头,笑道:“咱们这在宫里干的都是不敢生病的活计,还得要景太医多照拂照拂。我也只远远瞅上一眼,听说是淋了雨发热症,别的也不太清楚。” 景洪心里头敞亮,有些话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言。 他跟着小太监打了两道帘子才进了内殿,全了礼数才进到床边。 小太子梁昭坐在旁侧的小榻上,眼眶赤红,眉头拧得死紧,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睛像是要冒火。 他说了一句景洪在接下来的小半辈子里听过的,次数最多的一句话:“治不好她,孤要你偿命!” 景洪连声称是,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的小人儿,心头一跳,又探了探她的额头,沉声道:“殿下,病人是受了寒,体虚不耐,这会子发起热症来,且请殿下先行回避,免得过了病起。另外,”他顿了顿,“还请殿下命人备套干爽衣服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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