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一愣,定睛看过去才发现苏成羽还是穿着那套淋湿了的衣袍,不禁懊恼,光顾着心慌着急,没注意人还穿着湿衣服。 他不经意瞅到旁边同样焦急如焚的福顺,心道:“福顺眼瞎不成,竟然也不提醒孤。” 福顺感受到梁昭的目光,背脊一僵,暗自叫苦,殿下起先就跟恶狼一般,凶神恶煞的,仿佛谁敢靠近一步,就要扑上去咬谁。他那比米粒还小的胆子,哪里敢多这个嘴。 景洪翻出苏成羽细细小小的腕子,两指凭脉,转头瞧见梁昭还杵在那里,“殿下?” 梁昭虽然很想留在这里,可是他知道,自己作为太子,轻易不能生病,离开的时候顺手把取了衣裳回来的福顺也给拎了出去。 待到屋内只剩站着的一个景洪与躺着的一个苏成羽,景洪才格外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 苏成羽生得俊俏,闭眼的时候眉眼柔和,更像是女子些,睁眼的时候,她眼尾飞扬,便给人凌厉之感,总归是可男可女的长相。 他先是扶起苏成羽,让她正面对着他,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他先解开湿掉的外袍,然后翻开后颈。 果然,两侧蝴蝶骨中央略往上的位置,隐约显出一块暗红色胎记,约莫有巴掌大小,上半部分模糊,下半部分清晰,看得见像凤尾的轮廓。 景洪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倒安下心来,总归不会有比这更坏的情况出现。 在古时候,巫医是一家。他景洪便是承袭了巫之一脉,他乃江南人士,早年家道中落,幸得遇上一位贵人,才没把祖辈辛苦攒下的秘术贱卖给他人。 后来他又在贵人的帮助下,偷师学到了些许医术,配上本门巫术,治病救人可谓事半功倍。再后来,他入了宫,成为一名吃皇粮的太医。 而这位贵人,正是苏成羽的阿爹——苏赫。 苏成羽刚出生的时候,他给算过一卦,竟是窥不到半分命盘。 此类卦象,要么大凶,诸如引起战乱民不聊生;要么大吉,诸如开疆辟土保八方平安。 但,极少出现在女子身上。 所以,他也就提议苏老爷子把她作了男儿教养。只是不知缘何变故,她竟成了太子的伴读! 景洪脑袋里一团浆糊,索性不再多想。 他年近半百,给苏成羽当爷爷都绰绰有余,自然用不着避嫌。这会子手脚利索地给苏成羽换了衣服,又在几个关键穴位施了针,她脸上的潮红总归是退下了,发热也明显缓解,估摸着再吃几副温补调理的药,差不离就能好全。 景洪收拾好药箱,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苏成羽,然后起身离开。 甫一出门,他便撞见等在回廊的太子殿下梁昭,他过去作揖问安。 庭院里生了一株桃树,雨打红花,落了遍地。梁昭望着庭院中间,想着方才苏成羽就站在那里,问道:“如何了?” 景洪张了张嘴,把原本的说辞咽了下去,颇有些郑重道:“苏小公子的热症已经退了,只不过还需得静养些时日,最好是挪个清净的院子……” 梁昭皱眉:“你是说孤的院子不清净?” 景洪汗颜,复又一本正经道:“并非如此,只是此处紫气太过霸道,恐不利于病人康复。” 梁昭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味,可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景洪内心有些忐忑,但他坚信自己的表情应该是天衣无缝的。 只不过梁昭的目光实在太锐利,他简直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幸好最终梁昭还是松了口,同意给苏成羽挪个清净的院子。 等到安置妥当,福顺凑到梁昭身旁,轻声道:“殿下,到时辰该歇息了。” 第二日,景洪照例来给苏成羽扎针,细如牛毛的银针深入后背各方经络之处,打眼一看,倒像个刺猬。 苏成羽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仿佛化作一片羽毛,在风中飘飘摇摇,最后轻轻落在湖面上,不起一点涟漪。 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清醒了,可是身子僵硬,动一截手指头都困难。眼皮子沉重,四肢时而酸软,时而酥麻,竟是难受得紧。 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脱胎换骨一般轻松。 身畔响起颇有些宠溺的声音:“娇娇小懒猫还不起来?” 娇娇是阿爹给她起的小名,她还是个小团子的时候,阿爹最爱让她骑在肩上驾大马,听她咯咯笑,再一叠声唤她娇娇。 阿爹…… 不对,这里是东宫,她是太子的伴读。 阿爹不在这里! 她猛地惊醒,床帐是垂放下来的,光线刺得她眼睛不舒服,她抬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里,透过幔帐,隐隐看见个人形。 那人似乎也发现他醒了,拢住帐子用床边的钩子勾住。 她这才看清那人面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嘴唇翕动,隐约见得口型是“景伯伯”。 景洪须眉皆长,瘦脸白面,精神矍铄,衣袂飘飘,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见着苏成羽挣扎着要坐起来,赶忙按了她道:“娇娇莫动。” 苏成羽点头称好,她许久未听人唤她娇娇,颇有些不习惯,思绪缠缠绕绕回到上辈子。 景洪是她阿爹的忘年交,也是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小老头。据她阿爹说,早年出去跑商,有一回遇着悍匪,如果不是遇着景洪,阿爹一准回不来了。 阿爹还说他俩一见如故,把酒言欢,潇洒风流,放荡不羁,堪比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反正,阿爹是绝对不会承认,他们半夜还跑到桥头唱小曲…… 在她的印象里,景伯伯喜爱游走四方,每年只在四五月份来他们宅子住上一旬,便又离开。 每年这一旬光阴,总是她最快活的时候,景洪爱带着她走街串巷,教她辨认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景洪瞧她盯着自己出神,还以为小娃娃记性差,记不住他了呢,没想到她糯糯软软,怯怯喊了一声“景伯伯”。 他又惊又喜,差点老泪纵横,这孩子没白疼。 昨日他专门托人去打听了,说东宫里的确有个苏姓伴读,并非什么江南苏家,而是苏丞相家的嫡出小公子,早两年便入了宫,很是得太子殿下喜爱,近个儿听说还成了二殿下的伴读。 也不知她这么个小娃娃如何过的这两年,还……唉,不提也罢。 他柔声道:“娇娇受苦了。” 苏成羽一听这话,鼻头酸楚。没人心疼她的时候,有什么苦什么累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就习惯了。但是一见自己亲近的人,那份委屈是压也压不住,全化作泪珠子坠个干净。 景洪一瞧她泪眼朦胧,真真是慌了神。 瓷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前些年还是哇哇大哭的主儿,这会儿就只会安安静静地落泪,看了直叫人心疼。 苏成羽想起什么似的,急急抹了眼泪,带着哭腔问道:“景伯伯,我阿爹近来可好?” 景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与他通过书信,不必担忧。” 事实上,他这两年尝试过与苏赫联系,却得不到回信,想来……也不会太好。 苏成羽听见这模棱两可的话,心就渐渐沉了下去,她垂眸点了点头,弯弯唇角,她害怕自己这一世的意外,影响到太多人的命运。 景洪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拿过药箱翻找着什么,拿出一方半个巴掌大的小匣子,用的是哄小孩的口气对她道:“娇娇真乖,景伯伯给娇娇糖丸吃好不好?” 苏成羽接过匣子,轻轻一拨暗扣,里头躺了横竖五排的粉白小丸,异香扑鼻,隐隐流光。 她摸不准景洪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面上高兴,笑弯了眼睛,把匣子仔细藏在软枕下头。 景洪似乎松了口气,对着她认真道:“娇娇每日只能吃两丸,不许多吃,景伯伯日后要来查验的。” 苏成羽一头雾水,心念一动,嘟嘴撒娇道:“景伯伯一会儿给成羽糖丸,一会儿又说不许多吃,伯伯好生不讲理。” 景洪哈哈笑道:“小馋猫哟,糖丸吃多了会闹肚子的,乖,听伯伯的话。” 苏成羽蒙住被子,瓮声瓮气道:“景伯伯坏!” 景洪无奈,正待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他立马清咳一声,起身立在旁侧,作揖道:“太子殿下。” 梁昭下学就赶过来,在院子外头转过去转过来走了十多圈,福顺都看得眼晕,他才进了屋子去。 走到圆拱门那处又停下步子,遥遥望见景洪与他作揖,略一点头,他看了景洪一眼,冲他摆摆手,转头又出去了。 景洪瞥了眼苏成羽,见她露了双眼睛偷瞄他,察觉他的目光又把脑袋缩回去,不禁好笑。 他提了药箱跟出去,梁昭还是站在廊下,背对着他。 “殿下,苏小公子已缓解了许多。” 梁昭点点头,不说话也不动作。 等到景洪打算提着药箱告退,梁昭方才问道:“她……怪孤吗?” 景洪一顿,也不知道苏家娇娇遇上这么个柔情太子是好是坏,只回了一句“殿下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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