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崇嫌坐着不舒服,干脆摘去纱帽,蹬掉鞋子,躺倒在花梨木大床上,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看叶恒无精打采的呆坐一旁,扑哧一笑:“你和那位沈公子同是暗卫出身,怎么他精擅弓马?你却不堪对阵?难道你就只会些忘忧阁乱七八糟的功夫么?” 叶恒撇他一眼,也不答话,只管自己躺倒,想着心事: 与沈莫数月来朝夕共处,不说投契,也多少攀了些交情。看他平日少言寡语,凡事不争不抢,一遇紫云瞳便如怯鼠见猫一般,避之犹恐不及。自己竟然小觑了他,不知他临战对敌竟是一员勇将。银戟舞的这般纯熟,却是从何处学来? 又想自己在暗部一十三年,日夜勤勉,血汗流尽,方才学有所成。听师傅说当今圣上乃千古难遇之贤主,自己早就暗怀憧憬,希冀出师之后,能以一身本领常伴君侧,建功立业,也求一个当年郭缮得昭襄王提携之福。不料事与愿违,授名当日竟被赐给英王,更不料初见英王即被摘纱,送入后院,作了个无名无份的暖床色宠。 堂堂暗部精英,十三年苦痛磨折,便是落得如此。若师傅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失望。 叶恒眼神黯淡下来,只觉心底一阵烦躁,抬手扯去了纱帽。 顾崇等了半日,不见叶恒反唇相讥,倒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竟猜中他几分心事,不禁笑道:“阿恒哥哥,你莫灰心。” 叶恒对着他,从来嫌恶:“别叫的这般亲热,当我稀罕你么?” 顾崇本想着安慰几句,见他不但不领情,言语间对自己还满含轻蔑,不禁怒瞪过来:“我好言来劝,你倒恶语相向。成日家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目中无人的嘴脸。你要是紫云瞳也就罢了,偏生是给她当奴才的。这般不识天高地厚,早晚怎么死都不知道!” 叶恒脸色愈发难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崇骂得爽快,转过脸又撇撇嘴:“就你这种德性,最是招人厌烦。也就紫云瞳还捧在手心当个宝,疼得这般要紧,啧啧┄┄她怎地一点没有眼光。” 叶恒眼皮一颤:“别乱开玩笑!” 顾崇酸里酸气的又道:“我师尊当年说过,男孩家还是不要学什么功夫,妻主放心不下,才能时时护在身边。本来我还不信,今儿瞧见你方知是这个道理。呵呵……什么久在上京皇宫,不识深山密林,什么弓马不熟,恐遭不测……”说着便是一串娇笑。 叶恒听他一通数说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嘲讽,脸色微微有些红了,睁眼怒道:“这里就你我两个,还笑成这个样子,想勾引谁呢!” 顾崇收住笑,斜睨了叶恒一眼,难得露出清爽的男声:“你别不知惜福!若是聂赢和你易地而处,不知有多欢喜呢。” “呸!”叶恒又阖上双眼,冷笑道:“放着他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不做,来王府当侍寝的小宠么?还说什么欢喜……他也中过你的迷魂计吧?” 顾崇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是说他若跟了紫云瞳这样的主子,日子总会好过些。他今日在军前是威风,可若回了九龙城大司马府……” 叶恒记起顾崇曾说过,聂家被抄没后,聂赢被大司马玄诚荫买入府中当了色侍,不禁奇道:“他那样的人,怎么甘心?” 当一个任人玩弄、可随意丢弃的色侍,这是自己极力要摆脱的命运,为何竟有人会情愿?转而想到自己在紫云瞳身边,也不过是一个召来挥去等着承欢的玩物,与聂赢又有何分别?他尚能得玄诚荫重用,领军出战,自己却是被丢在后院,护着一个被她看中的男人。一念至此,叶恒不禁喃喃叹道:“跟了这样的主子,又有什么好!” “还不好?我当你有多聪明。”顾崇夸张的叫道:“怎么你在她身边这么多日子,什么也没看到眼睛里去?你这主子骨头里可是怜香惜玉呢!那九花墨玉膏江湖上万金难求,她由着你两个当寻常香粉似的糟蹋,边城小镇几碗白米饭先紧着你们吃,大床铺盖顾着你们睡,她自己倒去啃粗面饼子,躺房梁砖地。听说你和那位沈兄是御赐给她作侍寝小宠的,没见你们上赶着巴结,倒推三阻四一个溜得比一个快,也没见她恼!呵呵,莫说六国王府贵戚,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如你们这般不听话的夫侍,怕也早该被捆起来好好教训了吧?最难得的是……算了,你既无心,我也懒得说这些。” 叶恒沉默了一阵,心中却是另外的想头: 看进眼里,又岂如懂在心里!英王是何等精明之人,哪儿是你这小鬼猜得透的…… 她这样的主子确是与众不同:白米饭紧着我们吃,大约是怕别人经手的饭菜里有毒,宁可去啃没人注意的粗面饼子!大床铺盖紧着我们睡,客栈之中本就不甚安全,若有偷袭之人,谁不是全神贯注于她下榻之处,哪里猜的到当主子的会夜夜躲在房梁?至于九花墨玉膏,呵,不过是打一巴掌再三揉四揉罢了。 我身为暗卫,为主子试毒挡枪、布作棋子是职责所在,主子不发话也要挺身而上,虽死不辞,何需她这般“殷勤顾念”!连顾崇一个包藏祸心的窃贼都要赞她仁慈宽厚,我们两个侍寝的奴才不更该受宠若惊、感恩戴德么? 叶恒想到此处,暗暗咬牙,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悲凉: 英王只愿施以这些小恩小惠,却不肯摒弃戒心,任用于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好,就是不能得她信任。 她每次看过来的目光,都隐藏着查察和审视,每次和自己说话,最后都流于调笑。即便自己遵从圣旨,安心作一个榻上承欢的色宠,也不见她有任何兴奋之态、留恋之情。也许她对沈莫多少还有点占有的欲望,对自己,从来一派云淡风清,似乎只是喜欢看他窘迫脸红的样子。 暗卫见疑于主上,都是立杀不问!难道自己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顾崇翻了个身,对着叶恒笑道:“你怎么也开始学那傻小子发呆了?呆了这半天,可想明白你主子的好了?” 叶恒不置可否的笑笑:“倒是想明白一事:那白米饭你也没少吃,大床铺盖你也没不睡,怪不得赖着我主子不放,没日没夜的投怀送抱。” 顾崇狠狠白了他一眼,重又仰身向上,语气中含着鄙夷:“原来你是在意这个……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只醋坛子。” “扯淡!”叶恒倏地坐起身,怒目瞪着顾崇。 顾崇没想到他反应这般剧烈,倒愣了一下:“你凶个什么劲儿!你这般发狠要强不就是为了讨紫云瞳喜欢吗?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叶恒被他的话气白了脸色:“我是暗卫!” “暗卫怎么了?不是男人吗?”顾崇一点也不示弱:“不想嫁人生子,多活几年么?” 叶恒眼神灰黯了下来,连声争辩:“暗卫没这个念头!” 嫁人生子,那是不可能之事…… 顾崇瞪着他,一脸讥诮:“我倒是也听说过,胤国暗卫没一个命好的。可是当今世道,六国之中敢说自己命好的又有几个?没想到你这么怂,连点男人的念想都不敢有!” 叶恒嘴唇颤抖了几下,终于没有再开口。 两人各自沉默。过了半晌,顾崇低低说道:“阿恒,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念想?” 叶恒闭着眼睛,闻言冷笑一声:“一个贼的念想还用问么?自然是偷东西了。” “呵。”顾崇又开始了娇笑:“那把钥匙我是一定要弄到手,然后么……”他探头抛来一个媚眼,惹得叶恒一阵恶寒。又一字一顿的说道:“然后,我就嫁给紫云瞳……” 叶恒愣住,却听他幸灾乐祸的又补上了一句:“气死你!” 我气什么?叶恒一阵好笑,觉得此人当真不可理喻。闭上眼睛,仍去想自己的心事: 紫云瞳内力深厚,武功卓绝,心机深沉,行事莫测,自己如何才能成为她的心腹?本想芦城之行,伴她身侧,可寻机大展身手,谁知等到现在,竟是一事不成。 那聂赢掌控军事,卓尔不群,沈莫临敌善战,风姿凛然,便是眼前的顾崇,一身秘密,诡异嚣张,都能吸引住她的目光,听说还有个离凤,不过侍奉一夕,便叫她念念不忘。 同为男子,为何只有自己这般无用…… 顾崇憋着劲儿等他跳脚,谁知却无甚反应,不觉泄气。刚想再说什么,忽听得门外有人惊呼道:“你看,你看,哪里冒起的黑烟啊?” 又有一人喊到:“起火了!这么大的烟雾,怕是火势不小呢。” 叶恒猛然起身,推开窗户,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黑雾蒙蒙,遮云蔽日。 又听前面那两人叫道:“哎呀,那里好像是粮库。难道是囤积的军粮着火了?” 叶恒一惊,耳边却听顾崇懒懒笑道:“你的机会可来了呢。” 叶恒眸中精光一现,嚯地回头一望,见顾崇正打着哈欠:“我可困得紧了,就不妨碍暗使大人救粮立功了。” 叶恒暗自冷笑,回身朝床榻走来。 顾崇看他步步逼近,倒有些迷惑不解:“去晚了可就什么都抢不着了……喂,你做什么?” 叶恒也不答话,拦腰扯下他的腰带。 顾崇一边挣扎一边急道:“小气鬼,说不过人家便上手报复么?我可不学你那些忘忧阁的下作功夫。” “切。”叶恒狠狠咬牙,猛的捉住他双臂,反扭到背后,拿腰带捆了个结实,又把人锁在床头的铜环之上,口中说道:“要跑了你,我立什么功也算不得数了!” 顾崇气得好笑:“我没了内力,往哪儿跑也没有待在紫云瞳身边安全,你……哎呦,轻着些,痛死了!” 叶恒抬手拍拍他脸颊:“乖乖的别耍心眼。等哥哥回来,一定替你在心上人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又解下床帘绳子捆住他双腿,听顾崇撇嘴假装要哭,娇娇怯怯令人发麻,忽而悟道:“倒忘了你这声音也媚人的厉害……”说着拿起床上巾帕,卷成一团,直塞进顾崇口中,填得满满当当,另外撕开一条勒在外面,仔细绑在他脑后。这方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见顾崇怒的两眼喷火,又想起那纱帽来,直接给他罩上,笑道:“看你这双眼睛还怎么勾魂摄魄?再有那害人的法子也使不上了。” 顾崇“唔唔”叫着,心中早将叶恒前生后世骂了个底儿掉:等我腾出手来,一定,一定…… 脑中滚过几百条折磨人的法子,还没选好,便听叶恒已越窗出去,对外吩咐道:“你们两个,就守在这里,给我看着屋里那小鬼……”话到最后,声音已飘出院外,想是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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