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瞳一命开筵,登时小亭楼里又热闹了起来,酒香四溢,箫管齐鸣。众人方举觞相贺,忽报毓庆宫主又至。 云瞳素来洒脱,知道他们青年弟兄间难得相聚,也不拿俗礼拘束,任由雀跃嬉笑,直闹到了打更时分。 冯晚被凌讶和韩越接连强灌了几杯酒,脑子晕晕沉沉的,连蒙纱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倒抛开了卑怯、不安,露出十六七岁少年的天性来,踉踉跄跄的绕着桌子与众人碰杯说笑。一时觉得酒意上涌,便走出屋子,想在外面吹一吹风。 “小晚!”离凤看他似乎有些醉了,不放心的跟了出来:“你觉得怎么样?要不和我先回去吧!” “我┄┄没事┄┄再坐一坐。我舍不得走呢┄┄”冯晚回头笑笑,话却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这里冷!小心冻着!”离凤皱了皱眉头:“那┄┄你要是不想回去,我给你寻件衣服来!”说着转身回屋了。 冯晚伏在栏杆上,干呕了两下,却没吐出什么来。听着屋里觥筹交错,想起自身际遇,不禁悲从中来。见旁边有人靠近,以为还是离凤,就扯住他的袖子,低声泣道:“离凤哥哥┄┄我真羡慕你,嫁了一个好妻主。肯同你和颜悦色的说话;肯变着法儿的哄你高兴;有人欺负你,她肯护着;看你受委屈,她能心疼┄┄我出嫁两年多了,虽说还没圆房,可我真的是把她当成了终身的倚靠。我敬她,怕她,尽心尽力的侍候她,可为什么打动不了她的心?她就是不肯对我好一点┄┄” 云瞳也是多喝了两杯,出屋散散。见冯晚独自趴在栏杆上,怕他出事,走过来照看一下,不提防被他认成了离凤,拉扯着倾诉心事,一时有些尴尬。刚想撤身离开,却被他猛然攥紧胳臂,整个人都靠了过来。 “哥哥┄┄你别走┄┄”冯晚闭上了眼睛,抽咽着说道:“刚成亲的时候,她见我生的漂亮,还很是高兴,不时朝我笑笑。可是┄┄自从出了表姐爬床的事儿,她就恼了我。可你知道,那不是我的错┄┄小姨妹长大了,每日对我说些恶心人的浑话,她听在耳中,却以为是我成心勾引她妹妹。天知道我有多委屈!家里就那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避不开!二香又是个傻子,公公还拿她当个宝贝,一句重话也说不得,就是说了,她又怎么听得懂,记得住┄┄还有上次,凌讶哥哥扮成女人,被公公瞧见了我和他在一处,回了家差点把我打死。我却一句也辩不得┄┄左邻右舍的叔叔、哥哥们没有喜欢我的,都说我眼睛勾人,把他们妻主的魂儿都勾走了。可我没有啊!我成日带着纱帽,丁点儿容貌也不敢露的┄┄” 云瞳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些话,震惊之余,一腔同情油然而生。她就着月光看向冯晚,但见那张红扑扑,粉嫩嫩,秀美无俦的小脸上已满是泪痕。 屋内传来韩越爽朗的笑声,云瞳略回了回头,依然看向冯晚,心中暗道:月郎因为容貌美丽,在家得千般宠爱,出门享万种赞美。可是他呢?却因为容貌美丽,在家挨无数打骂冷眼,出门受无数委屈防范。怎么同样是美人,这命运竟如此不同┄┄ “唉┄┄”冯晚叹了一口气:“闲话越来越多,妻主她越来越不喜欢我了!那天她问我:你是不是背着我偷人了?你是不是盼着我早死,好寻别人作真正妻夫去?她竟然这么想我,她┄┄ 我慌得不行,和她解释了半天,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赌咒发誓,她却只是冷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做什么她才能信我┄┄ 这一次,凌讶哥哥上门给她诊病,想把我带出来,就同她和公公说,我八字克着她了,得去碧落大祭司祷告的天圣阁去祈福。她们二话不说,就把我赶了出来。听公公的意思,是要休弃我,可她没同意。我还以为她多少是顾怜着我的┄┄可是,我想错了!她不是舍不得,是怕我丢她的脸面!她让我重新带上出嫁时的贞锁,等她病得没救时,给她殉葬┄┄” “啊┄┄”云瞳一惊,登时立起双眉,胸中怒意升腾:怎么世间竟有这样的事!竟有这样的人家!竟有这样的妻主┄┄ 冯晚埋首在云瞳臂弯,哭得珠泪滂沱:“哥哥,我今天看见英王给韩哥哥做生日,我就想起自己来。以前爹爹活着的时候,每年还能给我张罗一碗寿面。自从他老人家不在了,不管是在姑母家还是嫁到姬家,再没人关怀怜惜过我,莫说庆祝,莫说礼物,便是问一句“小晚你生在哪日”,都没有过┄┄ 今晚是我平生第一次坐席!以前都是等家里人吃完,收拾妥当了,我才能躲到灶旁随便吃上几口,便连年节客人来了也不例外。除了那几日同你和凌讶哥哥在章爷爷的小院里,能同桌吃饭,公公、妻主从不许我和她们坐在一块儿。 英王送的那个小风筝,也是我这十多年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新婚奉茶,公公依着礼节给过我一个戒指,可我都没带上半个时辰,宾客们刚走,他就要了回去。说我是他花两锭银子买来的,不配用这些好东西!哥哥┄┄呜┄┄” 云瞳静静听着,只觉心里堵的难受,眼望亭楼之下沉在黑黢黢夜色中的小园,忽而想起了在长门宫时的自己,虽也是吃不饱,穿不暖,常在险中,到底还有爹爹疼爱,四位叔叔护持,姐姐关心,老庄主师傅教导,比他伶仃孤弱,任人欺凌强上许多。他又是男子,不能出走家门,闯荡天下,只有日复一日苦忍┄┄忍不下了,便如今日一般,酒后痛哭一场。再忍不下,怕是就往绝路上走去┄┄或者熬到灯尽油枯的那一天,重修来世。 “哥哥┄┄怎么我的命就这样苦┄┄”冯晚哀哀泣道:“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岁,我想好好活着。有个家,有自己的儿女。我会好好护着他们,疼爱他们,竭尽所能,让他们都过得舒心快乐!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穷!可┄┄怎么就不能呢?哥哥,是不是我错了,不该奢望这些命里没有的幸福┄┄” 云瞳越听越觉心酸,情不自禁的揽住他的肩头,想要安慰两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忽听得背后响起一声低呼:“小晚┄┄” 冯晚正自泣不成声,忽被这一声惊起,抬起泪眼,却见离凤拿着一件披风,正怔诧着看着自己。 “离凤哥哥┄┄”冯晚喃喃叫了两遍,忽而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揽着自己的人,不期然正对上一双含着疼惜的璀璨双眸,是┄┄英王┄┄英王! “啊┄┄” 冯晚大惊失色,慌忙起身,步步后退,不妨腰背撞到栏杆,足间一滑,凌空向下摔去┄┄ “啊┄┄啊┄┄” 云瞳一惊,不敢怠慢,飞身冲过栏杆,在空中抱住他的腰身,在旁边的高树上借力一蹬,旋转几周,减缓冲力,轻轻落在了地上。 离凤吓得面色惨白,几步抢到栏杆旁,跪倒身躯向下看去。但见云瞳搂着冯晚已安然踏地,手拍胸口,这才方松下了一口气。 冯晚只道必死无疑,忽听耳旁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别怕!有本王在┄┄” 冯晚缓缓睁开双眼,定了定神,这才发现竟和英王两颊相贴,自己还死死抱着人家的脖子。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啊”的一声又叫了出来! “本王有这么骇人么?”云瞳失笑:“你至于叫得这么大声!” 冯晚羞得脸红如血,急慌慌的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云瞳瞧着他那手足无措的羞怯模样,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又美又让人怜惜,不觉柔声慰道:“你不必害怕┄┄” 冯晚微微抬眼,正对上她安抚的笑容和有些惊艳的目光,立刻低头。谁知却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和英王的重叠在一起,仍似被她抱着一般,不觉羞得更甚,赶紧往左边挪开。 “冯晚!”云瞳弃了“小郎君”的称谓,直接叫道:“你没有错!你想过幸福、安康、儿女双全的日子怎么会是错的呢!若你需要有人相助,可对我说┄┄” 冯晚被风一吹,又被摔楼一吓,已经无甚醉意了,心里却是一团乱麻。闻言结结巴巴的解释道:“英王,我┄┄我刚才认错人了┄┄不是故意┄┄我,我挺好的,没┄┄没有什么要麻烦您的事!” 云瞳听他说“自己挺好的”,想起刚才他道出的那些苦楚,哪有一桩一件能算得上“好”!不由叹了一口气。 “我┄┄”冯晚再不敢抬头看英王,急急慌慌的说道:“我,我得家去了,天都这么晚了┄┄” 家去?云瞳听得大是皱眉:都被赶了出来,从这里一走怕要露宿街头了!这如何能成!听离凤在亭楼上叫道:“王主,小晚弟弟没事吧┄┄” 云瞳上前一步,又将冯晚揽回了怀里。 “啊┄┄”冯晚全身僵住。 “你随凌少爷前来,是本王的客人!”云瞳正言答道,提气一跃,带着他又跳回了亭楼,把他放到了离凤身边。 “阿凤!你这位小兄弟喝醉了,带他回你屋里歇着吧!这些日子就住在这里,好生相待!” “是!”离凤深看了一眼云瞳,没有多说什么,略略施礼,扶着冯晚下亭而去。 云瞳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方轻叹了一声,走回屋里。却见杯盏狼藉,韩越、凌讶和沁阳都喝得不少,尤自端杯互碰。 云瞳即令撤席,怕他们有事,命叶恒、沈莫和清涟各护送一人,都回去歇息。又见从奕自桌旁起身,遥遥朝自己行了个礼,也不叫仆从们跟随,径自下楼。 云瞳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身跟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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