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奕独自步入后园,在森黑漆漆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衣衫几次被树枝刮破,他也不甚在意,低头默默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听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云瞳。 两人对视一眼,云瞳偏头咳嗽了一声:“这条路不甚平整,小心被石头绊倒,摔花了脸!” “多谢英王提醒!”从奕见她避看自己,自嘲一笑:“既无悦己者,摔花了脸也无所谓!”言罢转身继续向前。 云瞳见他竟如赌气一般,哪里黑,哪里难走,就非往哪里去,也只得快步跟上。 从奕一边走,一边却留神细听,见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觉添了疑惑: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云瞳却在犹豫:要不要趁此机会问问他,何时遇到过爹爹?何处遇到的爹爹?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他?何以有些眼熟?可一想到爹爹,便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长门宫的旧事,继而又想起冯晚的遭遇,心头大不是滋味。瞧瞧前面飘逸如仙的富家贵子,何曾受过那些苦楚?再想想他母亲当年的挖苦讽刺,毁了爹爹的遗愿,伤透了自己的心,不觉又添了烦躁怒恨。 从奕放慢脚步,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她赶上来,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心中苦笑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段路。云瞳眼见他步上小桥,倚在栏杆上盯着湖水发了好半天呆,无奈又说道:“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见什么?” 从奕似是自语:“能看见水中的冷月,想起御河的寒星!” 云瞳瞪着他:“都这般时候了,就别搞得诗兴大发了,快回去吧!” 从奕见她听自己提起御河竟无知无觉,越发灰了心肠:“我一会儿会回去,不劳王驾相送了。” “本王有说在送你么?”云瞳见他磨磨蹭蹭,正有些不耐烦,闻言一嗤:“别以为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话,本王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从奕身子一晃,看着云瞳踉跄着后退。忽而悲难自禁,猛的转身,发足就向前奔去。 云瞳一愣,急忙追上。谁知快到月亮门时,从奕突然停步,自己险些撞到了他。 从奕咬着下唇,紧盯着她问道:“眸眸!我最后叫你一声,最后问你一句:我知道你恨从家,恨锦衣郎!那┄┄那你为什么也恨小白鸽?就因为那一晚他被叫去侍奉太后,爽了御河之约?” 小白鸽?他怎么会知道小白鸽?云瞳完全愣住:小白鸽┄┄那个漂亮的、善心的小男孩,因为偷着给自己送吃食,被太女逮住,乱棍打杀了!他那血肉模糊的小身子被卷在草席里,扔去了乱坟岗┄┄他爽了御河之约,却是为自己死了!自己为他大病一场,却无意中听到了先帝和父亲的对话,之后┄┄之后┄┄ 从奕见她一脸震惊、迷惑、似是极力在回想着什么,禁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一颗心越沉越深,越沉越深┄┄绝望的再无着落┄┄ “原来┄┄你不是恨他┄┄你是忘了他,早就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啊!”从奕痛哀了一声,两行清泪顺颊而下。他闭眼捂住了口唇,转身就扑进了院子,直接进屋锁住了大门。 “哎┄┄等一下┄┄”云瞳心一紧,追过去刚要拍门,忽见院子里闻声出来五六个仆从,躬身向自己行礼:“参见王主!” 云瞳顾不上理他们,连声叫道:“从奕!从奕?你怎么会认识小白鸽?你怎么认识我爹爹?你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屋内传来从奕的痛哭声,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云瞳,见她无措的站着,手放在门上,一脸惶然。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里面哭声渐止。 “从奕?”云瞳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拿您儿时的一句戏言当真,原本就是我傻!其实,当个癞皮狗也没什么!”良久,方传来从奕哭得沙哑的声音,却是空洞洞、冰凉凉、无比淡漠绝望的逐客令:“英王殿下请放心,小白鸽也好,锦衣郎也罢,从今往后,从奕不会再痴心妄想了┄┄您请回吧!” 云瞳呆在当地,忽而间,一幕幕往事从脑海里飘飘而过: 高高的树枝儿,柔柔的轻风,甜甜的蜜饯,小儿女的懵懂情话┄┄ “小白鸽,你以后每日都来陪我吧!” “不行呢!我听爹爹说就快要回去了。”他有些黯然。 “那┄┄怎样才能每天都待在一起呢?” “┄┄”他低着头微微红了脸庞。 “哦!我知道了!我把你娶回家,你就能一直陪着我了!小白鸽,我娶你好不好?” “┄┄”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那咱们拉钩! 不许反悔!谁反悔谁就是癞皮狗!” 癞皮狗┄┄ 癞皮狗┄┄ 云瞳闭了闭眼睛,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手从门上缓缓滑了下来。 “王主┄┄”毓庆宫主的院子里出来两个首领模样的教养公公,赶过来请安。其中一个是极有眼色的:“王主过来是有什么话要教导宫主么?宫主今儿多喝了两杯,已然睡下了,天色又已这般时候,不如明日,再让他去您那里┄┄” 云瞳定了定神,也知道夜静更深,自己还待在人家未婚小郎的院子里大不合体统,从奕又是那般伤痛,如何能与自己心平气和的说话。只得点了点头,吩咐仆从们:“照顾好从少爷,有什么事立刻向本王禀报!” “是!”仆从们一个字不敢多说。 云瞳长叹一声,回身走出院子,一路默然:原来,当年死的男孩不是小白鸽┄┄难道小白鸽竟是从奕┄┄竟是┄┄从家的锦衣郎┄┄ ┄┄ 冯晚随着离凤往他住处行去,一路极是忐忑,暗悔自己酒后失态,竟搂着人家的妻主倾诉心事,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昏话,当真无脸之至。 “小晚,冷不冷?”离凤见他一直弓腰缩背,停下脚步为他紧了紧披风的带子。 冯晚见他仍如往日一般,对自己嘘寒问暖,更是羞愧无地。红着脸,垂着头,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拉着离凤的衣襟小声说道:“哥哥,我┄┄我刚才喝多了┄┄我,我从没喝过酒,不知道后劲儿那么大┄┄我┄┄” 离凤的手停顿了一下,也没说话,拉着他又向前走去。 冯晚越发不安,想着他一定是生气了。几次想开口解释,可一见他不声不响容色冷淡的样子,又胆怯了起来。 等回屋躺到了床上,离凤挥散仆从,亲为冯晚放下了帐子:“都快二更了,睡吧!”方转身要走,不妨被他攀住了袖子。 “离凤哥哥!你先别走!”冯晚哀求道:“我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好,就是别┄┄别┄┄”别和我生分!可这一句话竟有些说不出口。“我刚才真的是醉糊涂了,把英王当成了你┄┄我不是故意那样的!不是想引诱英王!真的不是┄┄你信我,信我行不行?” 离凤见他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深叹了口气,偏身坐在了床旁:“小晚,我没怪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的很!” 冯晚握住他的手:“那┄┄那你也一定伤心,难过了!哥哥,对不起!” 伤心┄┄难过┄┄为紫云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离凤皱了皱眉:这不可能!刚才看见她抱着小晚,情状亲密,自己是有一瞬间心里不舒服,可那是因为小晚┄┄她难道看不出小晚醉酒了,还寻机去占便宜。自己都有那么多男人了,还非要去招惹人家有妇之夫!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紫云瞳风流好色,果不其然! 冯晚见他面色又沉了下来,赶紧说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嗯!”离凤把他按回了被子:“酒是穿肠□□,男孩子喝多了没好处,容易上女人的当!你以后躲着英王一些!她性好渔色,你长得又美,别一来二去的真闹出什么事┄┄” 冯晚“刷”的臊红了脸,嗫喏着说道:“你别气了┄┄我┄┄我明天就走!” “我没气┄┄”离凤给他掖好被角:“你的事凌讶都跟我说了。他要留在这里等姐姐姐夫,你也一并住着吧!英王不是也说了,不放你走呢!” 冯晚一僵,忽而想起英王贴着自己脸颊时说的那句话:别怕!有本王在┄┄自己在姬家被公公打骂时,从未听妻主说过这样一句让人安心的话。有时受不住哭嚎两声,还要遭到斥责,说是扰了她休息┄┄ 离凤不知他想到什么又痴恍了起来,伸手将趴在他脸上的小发卷拢到了耳后:“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 言罢起身熄灯,转回自己的屋内。却不宽衣就寝,就在桌旁呆呆坐着:韩越、从奕、清涟、叶恒、沈莫、凌讶、冯晚┄┄一张张绝色面庞从眼前滑过。 离凤微微叹了口气。 若怜端了热水进来,拧了毛巾帮他敷脸:“公子!怎么不高兴?” 离凤并不避讳他,照着镜子幽幽问道:“今儿晚上她看了我几眼,和我说了几句话?若怜,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她那些男人漂亮?” “怎么会呢?”若怜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英王,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公子,不是我说你,你对王主太冷淡了。她来你身边的时候,你一丁点儿的热络劲儿也没有,倒像是满含怨气,都把人给吓走了!你怪她不看你,不和你说话,那这一晚上你又看过她几眼?可曾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连笑模样都没怎么露过┄┄” 离凤默然不语:对着她,我就想起司烨,韩飞说是她下令把司烨投入了火中┄┄让我对她强颜欢笑,曲意奉承,我怎么做得到┄┄ “公子!”若怜把簪子撤下来,又给离凤梳头:“以前听你提起妻主,都是满含眷恋思慕的!可怎么回到她身边,你却变成这么一副样子,神态冷冷冰冰的,说话也硬硬邦邦的,虽守着夫侍的礼,却不是和她举案齐眉,到像是不得不为之,里里外外都透着疏离!是不是你和王主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离凤眉头一皱。 “嗯!”若怜说道:“我听小北说了,王主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派人找你,可见她心里是装着你的!听说你受了那么多苦,她心里很后悔,后悔一时顾及女人的脸面,应允了你的请求,到庙里出家┄┄” “女人的脸面?”离凤一愣。 “是啊!”若怜叹了口气:“小北说,三月姑娘告诉他,元服的第二日,见没了暖床小宠,她们问过王主,王主说是你不愿意嫁她,执意要走,她就放手了。像王主那样身份地位的女人,被已经┄┄已经伺候过自己的男子当面拒绝,脸面上总是难堪!” 离凤低头不语。 “而且┄┄”若怜又道:“三月姑娘让小北告诉你几句话,小北因现在在王主身边当差,来往不便,就让我得空说给你听。” “什么话?” “三月姑娘说:当初因为你不见了踪影,王主担上了残害男子,修炼邪功的骂名,至今还是传言汹汹,无法辩解。后来为了护你,救你,寻你,花费无数财力,损折了不少亲卫。在春藤馆,她为了把你赎出火坑,豪掷了九万两白银,又留下了好色无度的声名。此事传回上京,必受御史弹劾,还不知圣上会如何降罪!”若怜虽不清楚离凤的那些伤心往事,可听了紫云瞳曾为他做过这么多事,也感慨的叹了口气:“三月姑娘说:请公子切莫辜负王主一片情意,否则┄┄” “否则怎样?”离凤已然黯淡的眼神忽而又凌厉了起来。 “否则┄┄公子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离凤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 若怜又道:“公子,能嫁个疼爱自己的妻主是福气。你看冯家小郎君,所嫁非人,过的多么不幸!像王主这样的人,有缘遇到实在不易,你该珍惜才是!” 离凤拿起那只黑木簪子看了一会儿,轻声叹道:“怜弟,你说的是!我很想当她最舍不下的那个男人呢┄┄”我要知道她那光华外表之下到底藏着一副什么样的心肠!我要从她口里亲耳听到娘亲和司烨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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