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腾了足有小半时辰,素问又躺回床上,虽仍觉虚弱无力,却不似方才那般头痛身热了。青龙又叫了府中医士请脉:说是火泄汗出,病势大缓,再熬了鲜果汤水温补,更觉肺腑通畅。 “怎么样?我厉害吧!”柳昔插腰一笑。 素问瞪了他一眼:“今儿你来值夜!就在这里打个地铺!” “啊?”柳昔一呆:“我伤才好,受不得凉┄┄” 朱雀屈指弹他的脑壳:“难不成你还想躺到宫主床上去?” “挤挤也成啊┄┄” “扯淡!” 素问见柳昔抱被席地还哼小曲,刚挨枕头就要去梦周公,心中大觉不忿,一时叫掖被角,一时命倒果汤,一时又要盐水漱口,都是专挑他眼皮打架的时候,翻来复去几回,见他不肯再睡了,恨恨的抱膝坐等,方才笑问:“呦,你也有失眠的时候?” “宫主你这人惯爱恩将仇报!”柳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不该帮他的忙,哪有一次记着人家的好的?我吃了多少亏了,还没长记性! 素问见他着恼,不由弯唇浅笑:“不是你说的,我同你并无两样,也得说人话,办人事,和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嘿,这话我可记住了!”柳昔一晒:“下回我挨打的时候,你有种别跑!” 一钩新月自云层中穿出,将淡淡清辉洒在窗前,竟是无限朦胧静美。素问默默看了一会儿,低声一叹:“世事常难遂人意,明月又得几回圆?一点不错。” “月色如洗,我赏之陶醉,你怎么唉声叹气的?”柳昔横他一眼。 素问不答,转而幽幽问他:“柳昔,你认命吗?” “认!”柳昔并未迟疑:“不认怎么办?” 这回答倒使素问意外:“既然认,当初干嘛把自己变成个麻皮黑脸?就给葛千华当个公子侍郎,受宠邀福,多好!” 柳昔两臂抱头往后一仰,叹息连连:“唉!命中注定我得落到宫主手中,以何面目相见,有甚关系?” “啊?”素问先是一愣,转而失笑:“原来你认的是这个命┄┄” 柳昔也咧嘴儿笑了,露出一排玉白的小牙。 素问且笑且叹,慢慢伏倒在床:“晚了,歇吧!” “睡不着了!”柳昔想起素问刚才揶揄他也有失眠的时候,喃喃言道:“上一次┄┄还是她说要接我回府的前夜┄┄”苦心盼望,夜不成寐,倒头来却是被自己的亲人送入火坑!这样的命,他该认么? 素问是知道他身世的,此时却想岔了道,以为那个“她”指的是紫云瞳。 “既然你┄┄”既然你喜欢她,为何不肯相随而去? “我什么?”柳昔不知他为何话说一半。 人家自有心事,我何必多问┄┄素问苦笑一声:“你┄┄有个念想挺好┄┄” 我早断了回家的念想!孤身寡人,无牵无挂,过的才是潇洒自在呢!柳昔心头一酸,遮掩着反问回去:“宫主有何念想?” “我?”素问一下子愣了神:我的念想┄┄ “保雪璃国运昌隆?”柳昔笑问:“还是护苍生幸福安康?” “哼!”素问撇嘴儿一嗤:“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你成日见人说话,劳心费力,不是为着这些?”柳昔故作惊诧:“那又为的什么?争作史上第一有权有势的皇兄,留名千古?” 素问“噗”的吐出口气,直是哭笑不得:“若小妹不是皇帝,我带她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不为俗务所累,悠闲过此一生,尽享家人之乐,那可多好?谁要当什么有权有势的第一皇兄!谁要留名千古,作人谈资!” 没想到他如此直白,柳昔倒愣了一下:“不能够吧?” “怎么不能够?” “没人撑腰,你哪儿能过上悠闲日子!”柳昔摇了摇头:“就比如我吧,爹不疼,娘不爱,没事时放养街头,有事时替嫁献供,谁管你所想所求呢。再比如你之前,被迫嫁给个半百老太太,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看她眼色。还金枝玉叶呢,不照样过得憋屈。这都是没有靠山之故。” 素问一僵。 “如今就不一样了,你有个穿龙袍的好妹妹,时时顾及,事事相护!”柳昔嘟嘴轻哼:“府里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所以能这般逍遥自在,成日随心所欲的摆宫主架子欺负人。” 素问呆了好一会儿:“她事事护我?” “你别不信!”柳昔“嗳”了一声:“我可听过她的金口玉言:只要七哥真心喜欢哪个女人,朕就指了给他┄┄她可是愿意护你一世平安如意!” 素问怔怔听着,不觉眼角已湿。 “我就没这个福气了┄┄”柳昔闭目一叹:有家难回,有亲不认,一辈子都是孤孤单单的┄┄“你快知足吧!” “其实以前,我是怨恨小妹的┄┄”许是被他的话触动了心肠,素问竟然忆起了往事。 “怨恨?”柳昔觉得好不奇怪:“为何?” “我落生之后,襄君一度失宠┄┄” “襄君是?” “┄┄”素问垂下了眼眸:“生我的那个男人┄┄” 柳昔见他不称父亲,知道必有缘故:“因为┄┄你是个男孩?” “生了儿子,襄君自是失望!”素问答道:“不过母皇并未着意,毕竟其时她已有数位皇女了。” “那┄┄”柳昔不解。 “后宫多美人,更多的是争宠手段。”素问一晒:“你身怀六甲不能侍驾,别人正好借机上位┄┄” “可养孩子也是顶顶要紧的事啊!” “是!”素问并不否定:“但续命之后,如何过的更尊贵,就变成更为要紧的事儿了!一晃四年,襄君偏居一隅,都没找到什么好法子重获圣宠,直到那年元旦大典┄┄” 元旦大典,他首次获准觐见母皇。玉雪可爱的小人,犹如粉啄冰砌,一下子就博得了众人怜爱。母皇搂他在怀,听着童音稚语,喜笑开颜,连带着赏赐给襄君许多东西。是夜,他因积食发热,母皇竟亲临探视,督医试药,一连几日都宿在了四年未来的荣寿宫,和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襄君鸳梦重温。 “之后,我便成了他邀宠的利器┄┄”素问语调淡漠,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每日尽心费神的养着儿子,却把儿子养的越来越弱,病也越来越多。每一缠绵病榻,多则十天,少则两夜,总能使陛下垂怜,留喜宫苑,全他再生皇女,谋取尊位的雄心壮志!” “啊┄┄”柳昔听得心惊肉跳:“你说自己是被养‘病’的?怎么┄┄怎么可能?虎毒尚不食子,何况┄┄” “以前我也不信┄┄”素问眸中的哀痛一闪而过:“看着小妹活泼健壮,还恼自己无用,成日山珍海味吃着,奇药名医守着,怎么就养不回来呢!那一日,正要进补,小妹看着好奇,问喝的什么?乳父说是珍药,特从海外仙山求来的,为宫主除病消灾。小妹还道父君偏心,偷着尝了一口,不妨被他看到┄┄” 襄君大惊失色,几步抢上来,劈手把碗打翻在地,抱住女儿去抠她喉咙,直逼着将晚食吐尽,呕出胆汁方罢,又传太医,紧密看护。将当日在场的宫人各个杖责四十,发落廷狱。从始至终却连一眼也没看过他。他┄┄他是谁呢?已然活不长久的儿子,一个邀恩固宠的玩意儿罢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周身阙冷,心如死灰,盯着巍峨宫殿之下污黑阴霾的角落许久,忽就直接从栏杆翻下,坠落冷湖┄┄ “可惜,没有死成┄┄”素问似乎满是遗憾:“本来再烧两日就差不多了,偏生小妹固执,不叫解脱!” 雪扬听太医们说,除非退热,否则宫主性命难保,情急之下,在寒冬腊月脱了里外衣裳,抱死哥哥,将冰凉抖颤的小身子偎进他的怀抱。 他被激的一抽,慢慢竟醒了过来,四壁无光,星沉灯灭,以为身在阎罗地狱,谁知竟听见小妹梦中呢喃:“七哥,别走,别离开我┄┄” 他该恨这个小人不是吗?因着她,自己才被父亲抛弃,才落得一身病痛,满心伤痕,余生再无快乐┄┄可是,她贴着自己脸颊,熨烫着自己的心口,一遍遍的安慰着,恳求着:“七哥,七哥┄┄” “留得性命,却又添咳血之症,每一受凉心悸便会发作,倒用不着多吃‘补药’了!”素问淡淡言道:“经此一事,小妹被凤后看中,立为了太女┄┄可笑襄君机关算尽,却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一个贵君封号到头了。想当凤后、太后、受臣民叩拜,得女孙奉祀,哼┄┄下辈子吧!” “原来┄┄”柳昔同情的望了他一眼:“你和我同病相怜,都是爹爹不要的孩子┄┄” “你比我强多了┄┄”素问不无羡慕:“想留可留,想走能走,身强体壮,心无挂牵┄┄”我却是要在这里熬到油尽灯枯的一日! “咳┄┄”柳昔不知如何安慰他,转而言道:“怪道你对皇帝只冷不热,对别人也都爱答不理的┄┄咳┄┄别人也就算了,可皇帝毕竟与你血脉相连,你现在既然不恨她了,该亲近还是亲近一些吧┄┄” “你姐姐不也与你血脉相连?”素问偏头问道:“你说那事之后她也悔了,怎么你不肯再去亲近?” “那不一样!”柳昔辩道:“谢晴┄┄后悔谁不会呢?余生如何,还是难说!我自己的路自己走,不想再被她们左右了。可你小妹还不满八岁,旁人作孽不能算账到她头上。她满心对你好,你自己也知道!” 素问暗叹一声:我若不为护着小妹,早就一走了之了!可那些不得已处却不便与柳昔再说,只草草答道:“嗯┄┄知道┄┄” 柳昔看他似乎乏了,仰躺在床,搭拉下一条手臂,晃在自己眼前,纤长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冠冕圈戒,映着月光,闪闪晶亮,不由想起与雪扬之约:“宫主,这个东西是谁相送?” 素问举手瞧了一瞧:“不是谁送的,我自己捡到,戴着玩罢了!” 柳昔却是不信:“又来哄人!不是心爱之物,哪儿会日夜不离?” “┄┄”素问一僵,不期然却瞥见他挂在颈子上的小怀表,探手拉出来笑道:“怪不得日夜不离┄┄” 柳昔囧的脸红,一把夺过,翻身闭眼:“不和你说了,睡觉!” 素问出了回神,将雪璃局势细想一遍,忽有所得:紫云瞳,我是不是该和你再做场交易,借一借紫胤的势? 床头摆着紫眸玩偶,被他伸指一按,忙不迭的点起头来,似在欣然回应:好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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