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暂驻承平,一连五日举行才辩会(即后世所称承平论),辩题始出于上,延伸拓展,遍涉吏治、税赋、盐铁、耕战、中夷、六国、文选、武备、水患、蝗灾、义理、律法,鬼神。贤能汇集,争辩激烈,帝后亲临聆听,王大臣皆正襟危坐,叶恒、沈莫、韩越随侍英王侧后,闻百家争鸣,宏谈阔论,目眩神迷。 云瞳只觉受益匪浅,不时击节而叹。几次回身要水,叫“阿恒”都无人应答,反倒是沈莫一反常态,提壶来斟。 “觉得闷就出去逛逛。”云瞳朝他一笑。 沈莫摇了摇头:“这里人多,万一藏着刺客呢?我帮你提防着些。” 呦,我的小呆子开窍了!云瞳颇觉意外,偷偷拉住了沈莫的手。 场中,孙兰仕三言两语就将一麒国名仕驳倒,获得一片激赏,她下意识往沈莫所在方向扫了一眼,谁知没见半点震撼仰慕的目光,倒瞧见了他和英王在眉目传情,霎时心头一紧,直接把话题抛了过去:“英王殿下以为如何?” “啊?”云瞳一怔:正与沈莫扯闲白,没听见她们议论的话题,这可如何作答。 叶恒见她有些愣神,连忙告知:原来是那位麒国名仕以英王作例,被孙兰仕反驳了回去。孙兰仕现在是问自己反驳的可恰当? 谢晴瑶在旁一笑,替云瞳解围:“前在凤后千秋宴,英王已明己志:了却君皇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窃以为无须赘言。” “不错┄┄”从贵金眼望诸多“贤能”,只觉不过六国一群草民,登堂入室,大放厥词,在她们国主面前不得志,跑到大胤来投机钻营,实在烦人的紧,当下便接了话茬:“英王的话是为臣子正道:既忠且能!可这样的人才毕竟不多,若二者选一,嘿嘿┄┄还是宁忠勿能为好。否则养虎成患,祸及自身,那可得不偿失。” 一语既出,满场哗然。 立即便有仕女发问:“依大人之意,我等自五国来投大胤,已失忠悃之心了?” “这还用问吗┄┄”紫胤豪门世家之中有人鄙夷的撇了撇嘴。 武德帝眉头顿皱。 “想当官,想封爵,想求富贵┄┄”又有人轻飘飘嗤道:“忙活这么多事,还想得起尽忠心么?” “就是,故土能离,祖坟能抛,这是有忠心的人能干出的事么?” “如同想当小倌儿,就别吵吵嚷嚷的立贞节牌坊了!” 士可杀而不可辱!仕女们气怒大生,已有人就要拂袖离场,忽见谢晴瑶立起,朗声问向从贵金:“从大人,谢某有一事不明,当面请教!” “你说。”从贵金对这个 “匪寇”出身的山大王素无好感。 “夫天地间,是否只有一国寡君,而无天下共主?只有一国之民,而无天下苍生?只有一国之贤,而无天下美才?” “自然不是┄┄”从贵金瞪了瞪眼睛:“碧落王朝就曾┄┄” “好!”谢晴瑶眸光如炬:“是以圣主立志,志不在一国为君;圣主施惠,惠不拘一国之民;圣主纳才,才不限一国之贤。昔碧落陈氏高祖,出于草莽,而能君临八方,统御四海,何也?用世间贤能,惠亿兆苍生,传千秋基业,搏万古美名。今圣上以其为榜样┄┄”话到此处,她朝武德帝拱手一敬:“不囿一方寸土,而心在天下;不拘一族女孙,希羽翼万民;不拘中外种别,使良才美质尽归所用。如海纳百川,有容为大,令人敬仰,乞以追随!” 场中一片安静,欲走的仕女又纷纷坐下。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囿于门户,则失天下。”谢晴瑶继续言道:“以孔洞为家,视尘屑如珍宝,以天地为室,则山河为柱石!今日承平,多有贤者风尘仆仆,离故土,别先人,受指摘,忍矜慢,虽为诸大人笑,而自不悔,何也?是以天下为己任,而不拘一时富贵,一姓荣辱。” 她朝从贵金一笑:“亦因君待士以礼,则士效君以忠;大人何以不忠而责?又焉知士定不忠哉?” “呀!”众人正自感悟,场中忽响起一个小郎的清亮之声:“说的好!” 谢晴瑶展目一瞧,却见凤后身侧一个侍童打扮的妙龄男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朝自己粲然一笑。 毓庆宫主?谢晴瑶愣了片刻,垂眸无声回礼。 “咳!”贺兰清澄眼见众人诧异看来,回头嗔道:“跟过来是为惹事么?下站!” 沁阳赶紧低头,秀美的小脸一片晕红。 这一打岔,孙兰仕便将话接了过去:“从大人提这个‘忠’字,在下也有些领悟。何为忠?首言敬也!尽心、诚纯、敦慎,扶正匡错,以利国利君。达君之志,成君之功,急君之难,谏君之弊,是为忠!今圣主临世,修德崇仁,上衬天意,下.体民情,世称有道。我等辅之左右,只听命而为,竭尽所能即可。至于其它┄┄”她淡淡瞧了从贵金一眼:“逐利不叫忠,藏私不叫忠,畏前不叫忠,塞言路,拒贤能,尸位素餐,如悬疣附赘者,皆不叫忠!” 场中响起一片笑声,从贵金气的脸色铁青,可欲加驳斥,一词皆无。 恭王皱了皱眉,听身旁谋士低声言道:“孙兰仕一向谨慎,怎么今日言词这般激烈?” “不止今日了┄┄”另有人撇了撇嘴:“才辩会已经几次把话说到了圣上心坎里,投机有术啊!” “此人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谋士悄悄向恭王进言:“主子要不要招揽?” 恭王朝武德帝弯起的唇角看了一眼,一笑摇头:“圣上业已看中,本王无须再费心思啦!” 辩论仍在继续。 沈莫听叶恒向云瞳赞道:“这位孙大人真是人才,几场论战都拔了头筹,盐铁粮赋就没有不懂不精的!” 云瞳点了点头。“此人前程不可限量┄┄” 沈莫咬着唇,望着场中意气风发,宏谈阔论的孙兰仕,暗自想到:表姐就快有出头之日了┄┄唉,真好!枫哥嫁他,也能穿戴凤冠霞帔(这里指诰命服饰)了,大爹┄┄唉,一定高兴!又见她遭到以从贵金为首的世族贵戚围战,不免生出担心:当官也不容易呢! “莫莫?”云瞳命他添茶,见人眉头紧皱,不由好笑:“怎么,刺客这会子还没来,等着急了?” “啊┄┄”沈莫恼她乱开玩笑:“王主,你又口无禁忌,小心戏言成真┄┄” 云瞳抿嘴儿一笑,偷偷问他:“不是着急,那你愁眉苦脸是为着什么?” “我是在想┄┄”沈莫瞧着场中各色衣衫的女子,叹了口气:“为什么世人都想当官呢?” “当官好啊!”云瞳挑眉笑道:“有名、有权、有財!” “可也无闲、无情、无己了!” “┄┄怎么说?”云瞳禁不住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案牍劳神,应酬费神,钻营伤神。自然没有了空闲。”沈莫叹道:至于无情┄┄姑母被逮入狱,那些素日与她姐妹相称的“至交好友”一个不见踪影,都忙着摘清自己,甚至不惜落井下石。便是表姐┄┄不也几次暗示不想被我连累?让我抛出爹爹,求以自保。幸亏遇上王主仁厚慈悯,否则┄┄ 若论天家冷血,官场无情,再无人比云瞳体味的深,便空过这两字不提,又问“无己?” 沈莫偷指场中:“我听她们动辄引经据典,滔滔雄辩,也不知圣贤说的是不是真那个意思?” 云瞳一怔,转而轻叹:“不错。语境不同,心境未必相同。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圣贤之言遭了曲解。” 沈莫又道:“此外,我也不知她们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个意思?王主您说做官好,可以得名、得权、得財,可一连听了几日,人家对名权利都是嗤之以鼻啊?” 云瞳失笑:“那个自然不好放在台面上说。” “所以做官“无己”啊,真正舍身为公的少,还是另有所图的多。” “唉┄┄”云瞳想到自己和三姐:虽出身皇族,之前哪有什么清闲日子过?为了能活命,咬着牙一步一步杀将出来,她坐上了宝位,我当上了亲王。之后,重任在肩,难题成堆,顶风冒雨,不敢后退一步┄┄不也是另有所图,身不由己。 “不过我知道┄┄”沈莫定定望向了她:“王主就不是这样的人,您是真心要为天下百姓做点事的。” 云瞳瞬间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不禁笑道:“你这一夸,我都飘飘然了!” “我┄┄我不是奉承您,是说实话。”沈莫有些脸红。 云瞳禁不住握了他的手:“你怎么这样肯定,我当官就不是为了名权利?” “我┄┄我就是知道┄┄”沈莫嗫嚅一阵,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瞳越瞧他那呆直的样子越爱,又问:“莫莫选好了吉日没有?” 沈莫登时红了脸,偷眼往四周一瞧,论战正酣,叶恒、韩越并周围人等都听得聚精会神,无人注意到自己。 “选┄┄选好了。” “哦?”云瞳俊眼一眯:“哪日啊?” “到时┄┄到时再告诉你┄┄” 那可不行!云瞳凑近他耳边:“怕有事错过了。先和你说定,再安排其它。” 沈莫脸红如血,见她郑重其事,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便伸出一指颤颤勾起。 “初九?”云瞳这才展颜:“我可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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