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恭王住所。 紫云昂被亲卫暗报惊起,匆匆赶到客室,临入门前,她停下脚步,朝守在旁边的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内监望去,似在无声询问:真的是她? 老内监弓腰阖目,亲手挑开帘拢,动作格外恭敬有礼。 紫云昂心中一凛,立刻闪身入屋。但见烛火黯淡,一人背立窗前,身姿挺拔,气度俨然,听见门响也不转身,等着自己先来招呼。 “咳┄┄”紫云昂低咳了一声:“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那人这才回头,随意打量了一番恭王,启唇笑道:“二十年未见,雏鸟已长成骄鸾,可喜可贺!” 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做派┄┄紫云昂只觉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刹那之间,自己又回到了禁城永寿宫,回到了六岁那年的初秋。 皇六女昂,两岁丧父,被从太后懿旨送于永寿宫温庆贵太君处抚养。贵太君之女曼和早年出嗣襄王,后改封睿王,常年驻守西川。贵太君膝下寂寞,几度请旨随女,都未获准。如今平白得了个孙女,虽非自己血脉,也是珍爱万分,把对独女的一腔思念都转成了对幼孙的悉心教导。是以紫云昂虽无父,在宫中却过的比自己姐妹要好。尤其之后,铁彦册立,花眠废黜,温庆贵太君对她看护更紧,不容旁人稍许轻慢。 韶定十年,睿王回京,入永寿宫觐见生父。当时她陪在贵太君身侧,看见长长的甬路上走来三人,那是年轻的睿王和她两名亲信——亲卫头领樊璐以及乳父之女亦殊。她们衣着不同,身量相似,都戴着个锯齿獠牙的面具,很是瘆人,入席吃酒也不摘去,直让贵太君老泪涟涟。 紫云昂心生疑惑,偷问宫人才知:原来睿王出嗣不久,就遭了怨恨太宗皇帝的襄王君毒手,险被火焚,虽侥幸逃出性命,整张脸却被毁了个彻底,自此再不以真面目示人。而王府女子只要当值,皆佩面具,意指与王祸福同当。 席罢,睿王辞行,说起后事,笑指小昂:“身边已有雏鸟,不日将长成骄鸾,父君安居宫中,晚景有慰,莫再要牵挂儿臣。” 竟是一语成谶。其后不到一载,麒凤大战,睿王失落临渊。消息传回上京,贵太君几乎把眼睛哭瞎,却绝不同意给女儿操办丧事,执意苦等。 紫云昂受了贵太君诸多恩惠,成年之后有心“报答”,多次使人寻访睿王下落,没想到却打探来许多紫曼和的“奇闻异事” ┄┄宫闱深深,隐秘重重。回想当年所见,王姨和她那两个亲信,确乎是有不少古怪┄┄以至于那三条身影和宫中一幕被个六岁孩童深深记在了脑海之中。 如今┄┄ 紫云昂扯断思绪,拱手为礼:“见娘子便想起了王姨┄┄多年心伤,今朝得补。” “王驾是念旧的人啊!”那人淡淡一笑:“陈烺亦存戚戚。有礼了。” 陈烺┄┄这是她现在的名字了!紫云昂眉头稍蹙即开,就势朝里一让:“请!” 两人各自落座。紫云昂看她端起茶盏时小指内蜷,正是当年睿王与众不同的一个小动作,自己觉得有趣还曾刻意学过,不由心中更添疑惑。 “这些年你过的怎样?”陈烺问道。 紫云昂谨慎作答:“也好,也不好!” “哦?”陈烺挑了挑眉:“怎么说?” “上京变乱,血流成河。母皇崩逝,父后(指铁彦)自刭,豫王中矢,太女断粮,多少王臣家下都被杀了个精光。”紫云昂淡漠的说着:“我与二姐却还好生活着,一觉醒来改天换日,还得封王晋爵。哼!这便是好了。” 陈烺点了点头:“今上确有非常之谋,绝路上都能反败为胜。厉害啊厉害!” “然虎口之下,谁不兢兢?”紫云昂又道:“只怕昨夜噩梦,明日重演┄┄每思惶惶,所以不好。” “当初若肯名正言顺的承嗣睿亲王府,不就没了这些畏惧担忧?”陈烺笑道:“可惜王驾舍不下那把龙椅。” 紫云昂心底玩味着她的说辞,面上却显苦笑:“是睿王君看不上小王,不是小王斗胆敢负温庆太君抚育之恩。” “现如今便宜端王一脉了!”陈烺放下茶盏,幽幽一叹:“时也,运也,命也!” 紫云昂瞧了她一眼,跟着叹道:“不想小王时运不济,竟如此命苦┄┄” “既知处境艰难,怎不早作打算?”陈烺话锋一转:“我看王驾每日闲哉悠哉,既不招揽贤能,也不拉拢朝臣,只除了┄┄暗地里把襄王府淘空了┄┄” 紫云昂藏在袖中的左手倏然攥紧,留在唇旁的笑意却是一丝未减:“小王与圣上杀棋,每落下风,何敢再轻举妄动?就拿这场秋狝说吧,圣旨令各人建旗,招贤纳将,好一争长短。听来光明正大,其实是请卿入瓮。谁敢明目张胆的与她分庭抗礼呢?” “英王不是就敢?”陈烺似笑非笑:“昨日我还接到了她的请柬呢。” 此事恭王已得线报,才与谋士们议过:看来小七也坐不住了┄┄ “英王是因为年轻气盛而不懂遮掩锋芒,还是有其它缘故?”陈烺幽幽问道。 “嘿!”紫云昂故意一叹:“七妹有兵有权,自己又能征能战,再怎么嚣张任性,圣上也不以为意。我怎么比得了呢?” “王驾也想要兵要权,好嚣张任性?”陈烺了然一笑。 说的这般直白┄┄紫云昂心思一转,也直接便问:“娘子可有良策教我?” “分权先掌军,掌军需布将。布将┄┄就得布到要紧的位子上┄┄”陈烺并不讳言:“王驾经略多年,身边不缺能人,缺的是这些位子┄┄” 夺位布将,布将拥兵,拥兵掌权,掌权而图天下┄┄紫云昂眯起眼睛:“娘子的意思是不可本末倒置?” 陈烺唇旁挂笑:“难道今上会许王驾找个犄角旮旯先建一只男军?” 紫云昂一窒,半晌拧眉苦笑:“紫衫军和龙虎卫历来为国主自将,图之不易。征凤大军虽然派系林立,却皆在小七督管之下。韩宜所辖人马为豫王旧部,甚难撼动。西川主帅更换频繁,现在掌印的邱韶出身清流,软硬不吃。至于它处┄┄也早都不是睿王姨在日的局面了。” 陈烺不动声色,手指绕着两人中间的小桌边角划过一圈:“国主自将、英王督管、韩宜所辖、清流掌控┄┄王驾这就束手无策了?” 紫云昂不答。 陈烺忽然竖掌如刀,“咔”的一下劈断了一个桌角:“位子其实说有便有!” 紫云昂一愣。 “王驾请看┄┄”陈烺一掌下去,四方小桌变成了五角,她指着新冒出来的两尖问道:“这里,还有这里,归谁?” 紫云昂下意识往断裂在地的那个边角看去。 “没有用的东西就不必顾念了。”陈烺笑道:“反正也不能为你所有!” “娘子┄┄” “今上志在天下,王驾也该把眼光放的长远一些。”陈烺打断她的话,唇角微嗤:“难道她延揽四方贤能,只为设局钓你?她招募千百仕女,只为竖篱防人?” “┄┄”紫云昂皱起眉头。 “英王能征擅战,可毕竟身单力孤,想平灭五国,安抚中外,哪里不要人才?”陈烺忽然又翻起掌刀,将小桌齐齐劈为两半,一下子就露出九个边角来:“想要位子┄┄这不多的是嘛!” “可┄┄时机未至,一旦┄┄” “今上韬光养晦十五年,使铁后、太女放下了戒心。”陈烺眸中射出一缕精光:“不知王驾打算隐忍多久?难道要等新政畅行,五国归附,万众一心之时再找找自己的位子?” 紫云昂只觉心头一跳。 “也罢!”陈烺朝她一笑拱手:“王驾自有筹谋,在下不用多言。今来探望,非因此等琐事,是为一偿故人之情。” “哦?”紫云昂留神细听。 “一谢王驾执孝孙礼,为温庆太君送终。”陈烺起身一揖。 “此小王份内之事。”紫云昂急忙还礼:“娘子无须客气。” “二谢王驾照拂西川襄府,使之上下安然。”陈烺又是一揖。 这回紫云昂就有些尴尬了:“那个┄┄” “不必解释!”陈烺一笑:“王驾做的很好!” “咳┄┄”紫云昂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三谢王驾一直牵挂故人,费心寻找┄┄”这一句言出,陈烺容色微黯。 紫云昂试探着问道:“敢问故人┄┄安在?” “身葬临渊,魂返天际,已近二十年矣┄┄” “不知临渊┄┄嗯┄┄是什么样子的?” “人间地狱!” “娘子┄┄”紫云昂其实藏了一肚子话想问:你到底是谁?你真的去过临渊吗?你是怎么回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可吐出口的却是最彬彬有礼的一句:“娘子日后有何打算?” “在下于家国大事上皆已无心,余生┄┄只想为故人达成未尽之愿!” “其愿为何?” 陈烺抬眼向窗外望去,夜色沉沉,星斗烁烁,秋风一起,落叶阵阵。 “故人欲成惜花山庄之主┄┄” “啊?”紫云昂一愣。 “王驾可愿襄助一臂之力?”陈烺转眸盯住了她。 “嗯┄┄自然┄┄”紫云昂只觉心底一寒。 “多谢!”陈烺勾唇而笑:“在下既然劳动王驾,必做回报。” “这个受之有愧了┄┄”紫云昂心思连连转动。 “听说英王遇袭中毒,命不久矣!”陈烺忽然问道。 小七命不久矣?真那样就好了!紫云昂一声苦笑:“她中毒不假,然已解去,不日便会痊好。” “久不问世事,我竟孤陋寡闻了!”陈烺唇角微嗤:“奇毒碧落十三香┄┄也能解去么?” “啊!”紫云昂霎时惊住:“您说什么?碧落十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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