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皇子、郡子、府君们到府;再一日,世族勋戚的内眷们来贺;再一日,又有文武臣僚的诰封命夫们顶门行礼。从奕整日忙碌,疲惫不堪,只觉嗓子都哑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日才想歇歇,就见小唐兴冲冲来报:“主君亲来看望少爷了。” “哦?”从奕扑腾从床上坐了起来:“寒总管到燕贻堂了没有?赶紧给我拿衣裳、梳头。” “请主君来这里说体己话多好?”小唐满脸疑惑:“寒总管面前多不方便啊。” “你不懂!爹爹得先给王主贺寿。”从奕简单收拾一番,匆匆推门而出,等赶到燕贻堂外见着父亲,不禁娇声埋怨:“等您这些日子,才来。” 呦,儿子还跟爹挑理了。我可不敢怠慢你的妻主。邢氏上手摸摸爱子脸颊:“爹是特为避开那些人,好和你认真说说话。乖乖,这才几个月啊,瘦了好些。” 寒冬直接就“咳”了一声。 “哪有瘦啊?”从奕脸都红了,紧拽父亲手臂:“我好着呢。您别老惦念。” “见过封君。”离凤等他父子亲热够了,方才楚楚上前,躬身施礼。 “嗯!”邢氏斜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这回算是有点规矩了。” 离凤也不多言,安静避到一旁,忽见又有管事来报:“承恩公家主君携贺兰小少爷来贺王主芳辰。” 邢氏暗抖衣袖:最不愿意碰上谁,还偏就碰上⋯⋯嘿! 堂中又摆宴席,寿宁侯和承恩公家两位主君相看两厌,又碍于礼节,不得不把酒言欢。口中说着恭维话,肚里梗着闷牢骚,时不时就把不合时宜的词儿溜出了唇,从奕软语弥合,清涟巧言解颐,再夹着寒冬轻轻重重的咳嗽。最后传来乐班,连轴歌舞,把阴阳怪调的乱音儿都压了下去。场面方显得融洽了一些。 清涟看了一眼离凤,起身向从奕笑道:“喝了两杯酒,有点上头,我想散一散⋯⋯” 从奕不便离席,就嘱咐离凤:“你陪着贺兰少爷去吧。” “是!”离凤行礼辞出,自在前面带路,穿游廊入后园,想请清涟去画眉阆歇息。不想经过小秋亭,清涟见红栏绿水,景致宜人,便道乏了,要坐一坐。 “这里风大。”离凤言道:“官人才饮了酒,不如⋯⋯” “我的酒量好过你家王主,醉不了。”清涟摆了摆手:“倒是你站久辛苦,想必腰酸腿麻。坐吧。” 离凤一愣:“伺候侧君和官人是应当的,何言辛苦。” 清涟一笑,按他肩膀坐下:“池兄不必拘礼。” 离凤不安更甚:“贺兰官人⋯⋯” “我非英府中人,与兄可从容相交。”清涟敛了笑容:“以曲会友,无限畅意;窘于世俗,倒添尴尬。” 离凤心下感动,却仍起身敬拜:“官人相救风尘,恩德永铭肺腑,只惭无以能报。” “是英王救你,怎的一遍遍谢我?”清涟双手来扶:“池兄总是如此,倒叫我不好相见了。” 离凤暗叹口气,转身命若怜去取笛子。 “一别多日,你似乎清减不少。”清涟笑问。 “官人也不同过往了。”离凤在堂中已看他许久。 “哦?”清涟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我倒未觉。” “昨如花苞待放,今已玉树妆成。”离凤有些感概:“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清涟默然一刻,淡淡笑道:“哥哥常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近来我收心养性,读书自娱,看来小有所得。” “可否赐教一二?” 清涟背手玉立,远眺西北,缓缓言道:“圣人云: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知足者常乐。然,何以立志?”离凤目光微闪:“人,恒有欲哉!” “非亡其志,非禁所欲。”清涟答道:“委心任运,不失其为我。知止而后有定。” 离凤扶额叹道:“尽人事,听天命,此无可奈何之语。” “孰叫世间最多无可奈何之事?”清涟眉峰微蹙,转瞬却又释然:“月尚难长圆,人何求尽美。” 跟着他来的小侍庆余早听得愁眉苦脸了:自打少爷当了回钦差,进了趟英府,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每日读书读到深夜,连科考的仕女也没见这样用功啊。满口之乎者也,别人也弄不明白。真是为他担足了一百八十个心,不知道他是要坐禅还是想成仙?眼见若怜捧着笛子走来,庆余抢着回道:“少爷,吊书袋子也累的慌,不如听首曲子吧?您常说池公子是大家。” 离凤见说,便横笛在唇,才吹了半首《春思》,忽被清涟示意停下。 “池兄已无当日心境,何必再揭旧伤?不如换只曲来。” 离凤一愣:“当日⋯⋯” 当日坐困愁城,积恨于心,一身一命皆已不顾;如今却是衷情难寄,相思日深,睡里梦里都自追随! 若怜不解的问道:“贺兰少爷,我家公子没吹跑调啊?古曲《春思》就是这样子的。” 此《春思》已非彼《春思》 清涟呆了片刻,怅然若失:“原来如此⋯⋯是我糊涂了。池兄请继续。” 离凤却已吹不下去了。 两人皆避开了目光,一向小池,一对远树。过了好一会儿,清涟先自言道:“姨母寄了家信回来,极赞丰宁秋色。我倒是更好奇承平辩会,真想跟去听上几场。” “官人也好政务经济?”离凤有些诧异。 “我是好看热闹。”清涟摆手笑罢,忽又低声问来:“池兄方才说‘也’⋯⋯” “啊,王主常有妙论。”离凤立刻拿了云瞳作挡箭牌。 看来紫卿常与他谈讲政务经济,他不仅听的懂,还知道何为妙论?清涟不禁自嘲:“怪道哥哥总骂我不学无术⋯⋯” “谁无优劣长短?官人不必妄自菲薄。” “知耻而后勇也是好事。”清涟甩了甩头:“现在有不少辩题传出,涉及士农工商各业,耕战民生诸务,仕女们颇多高见,很是令人惊赞。等我集好了送你一份。” “好⋯⋯”离凤不想有此惊喜,盈盈便拜:“多谢。” “许多我都读不懂,特为请教之故。清涟笑道:“池兄可莫要推辞。” “官人高看我了。我又知道些什么呢?”离凤叹道:“以前觉得善民者便为明君,惠民的都是良策⋯⋯王主却道:善民为本,也当御民有术,惠民之策虽好,能否施行下去,还看时机。倘民智未开,急功近利,良策也成恶策了。这里面的学问太深,每进一步,都觉自己是井底之蛙。” 清涟见他侃侃而谈,不由多看了几眼。“昔在琅郡,就知池兄见解不凡。我闷头读破万卷书,倒不如与兄一席话。” 离凤腾的红了脸,环顾左右,虽见小侍们俱都一脸茫然,也觉自己失言:“官人有何疑惑,不如当面请教王主。” “别让她笑话我了。”清涟连连摇头:“是哥哥让我留心这些的,免得御前奏对,一事不知。还赏赐了书,唉,可我读来实在费劲儿。” 凤后⋯⋯离凤暗暗猜想:这是在为小弟当英王正君做各方面预备吧。联想这几日见过的王侯内眷,哪一个是善与之辈?凤后常日与他们打交道,挨过艰难,懂得门道。可清涟养在深闺,性纯人善,初挡一面怕要吃亏。早些历练也好。想起王君们,便想起姚重华的嚣张来,离凤谨慎问道:“前日见了和王君,果然名不虚传。” “他是不是又为难你了?”清涟一听便知其故。 离凤微微摇头:“也算不得为难。” “你不必在意。”清涟言道:“他连我哥哥都看不起呢,何况旁人?” “啊⋯⋯”离凤诧异不小。 “王君诰命里面,看不起我哥哥的不是一个两个。”清涟一嗤:“不过别人都是在家偷偷抱怨,就只他,仗着姚氏一门殉死社稷的荣光,敢在外面嚣张。” 离凤皱眉问道:“那圣上⋯⋯” “圣上有别的法子治他。”清涟笑道:“姚重华出了名的好妒,圣上就给和亲王一门一门的娶侧君,一位一位的赏公子。和王不敢不要,也不想晾着,和侧君、公子们一个一个的生孩子⋯⋯” 离凤听得目瞪口呆。 “姚重华养了两个儿子,侧君们却各有女儿,他气闷已极,却又无处发泄,隔三差五的就跟和王闹上一场。”清涟越想那情景越觉有趣:“去年他入宫觐见,竟敢当面顶撞凤后千岁。圣上当时没有处置,却在大年节家宴时特意召见了他两个儿子,说很喜欢,以后要亲自为他们指婚。姚重华的脸儿看着就绿了。他也不是傻子,再不收敛,儿子的终身就要断送了。这之后,举止规矩多了。” 规矩多了,还敢背后发牢骚呢⋯⋯离凤都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位王君。忽见燕贻堂有小厮过来,说承恩公家主君要回去了,问贺兰少爷酒醒了没有。 “改日请奕哥和你到我家里坐坐。”清涟笑同离凤告辞:“秋日风景正好,也可同车而赏。” “官人现为中选侍子,行动还得自由?” “总比你好些。”清涟叹道:“月郎哥哥都能争去丰宁围场,我就这么蹉跎在家⋯⋯” “官人福泽深厚,必能心想事成⋯⋯”离凤温言劝慰。 “我是听天由命,知足常乐。”清涟眼神微黯,告辞而去。 ⋯⋯ 送走两位公侯主君,英府大总管蓝月忆回到自己屋中,不想迎头撞上小东。 “二姨好!” “呦!”蓝月忆笑道:“不知小猴儿会来,没备果子。” “听说王主姐姐寄信回来了。”小东伸手就要:“给我瞧上一眼好么?” “来晚一步,信已经交到你爹手上了。” “啊?这么快!”小东一跺脚:“我说你能不能别对他那么殷勤?你越殷勤,他越不理你。” 蓝月忆脸显尴尬,握拳咳了一声:“你为什么着急看信?” “小晚哥哥被我爹关起来了,每日失魂落魄,看的人心疼。急等王主姐姐相救呢!” 蓝月忆一愣:“你爹处置什么人自有道理。你别添乱。” “只要王主姐姐说一句话,小晚哥哥就能安心了,再被委屈多少日子,他也能有个盼头。”小东缠上来求道:“二姨,你帮忙问问我爹,王主姐姐是怎么交代的?” “你怎么知道王主会有交代啊?”蓝月忆皱眉言道:“她每日担着多少大事,还管这些?” “我爹和叶伯伯说去信请示这事了。”小东悄声言道:“王主姐姐喜欢小晚哥哥,一定会有答复的。” 蓝月忆被纠缠不过,正要答允,忽听有人叫门:“大总管,十姑娘来了急信。” “哦?”蓝月忆甩开小东,开门取了信函细看,但见墨迹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不出寒总管和姐姐所料,果然有人(江湖大盗飞天蝙蝠)偷入凤鸣湖小石窟,使青方罍密语破开机关,欲盗宝物⋯⋯属下顺藤摸瓜,意外寻到一轴数数机关图,竟与山庄所藏秘本一样⋯⋯ “怎么了二姨?”小东看蓝月忆悚然变色,连声追问。 山庄至宝-数数机关图被泄出去了?蓝月忆只觉手足冰凉,心跳急骤,猛地抓住小东喝问:“你爹现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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