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王府内医士老金正往邀凤阁慢步而行,经过后园忽被个小郎截住:“金先生好。” “呦,这不是连翘么?”老金笑道:“你爹爹可好些了?” “托您的福。”连翘满露笑颜,先递上了一块银子:“前些日子得了寒总管的赏,我说给您送去,只未得闲。” “哦!”老金未做推辞,笑着直接纳入袖内:“就知道你是个最有出息的,才多少日子,就得了总管大人的青眼。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叔叔我啊!” “瞧您说的,多少地方我得仰仗着您呢!”连翘恭维了老金几句,眼见四下无人,就又掏出个绿色小瓶来:“正巧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冯晚和我都是正房大侍,一向要好,他被关进刑堂,我一直惦着,昨儿又听说我叔叔把他┉┉” 老金看他面红耳赤,尽露难堪,不禁叹道:“戊申那是老毛病了┉┉唉,你不用内疚。他是他,你是你。” “话虽如此,到底心里过意不去。”连翘把小瓶塞入老金手里:“这是叶总管之前赏冯晚的,落在刑堂,我托人给寻出来了。说是疗伤圣药春思绿梦引。” “春思绿梦引?”老金惊讶不已:“哎呀,那可是百金难买的好东西啊!” “我和冯晚相识一场,不想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唉┉┉”连翘红着脸嗫嚅:“请您别说是我带给他的。叔叔他那样对人┉┉我就算有些补偿之心┉┉唉┉┉怎好意思出口呢┉┉” 他捂脸逃去,留下老金盯着绿色小瓶做梦般的呓语:“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 邀凤阁 离凤守在冯晚床前正自叹息,见若怜捧了个绿色小瓶进来:“金大夫怎么说?” “说等伤好了,热就能退。”若怜拧开小瓶,取了根细小的玉势来,沾了绿色药膏:“又特地给了这个,说疗伤最好,让快用上。” 冯晚自出了刑堂,当夜便发高烧,晕迷之中,胡话不断,只有“王主”和“爹爹”两个称呼听得出来,其它皆不知在说些什么。逢人触碰便颤抖躲避或尖叫挣扎,看的离凤几度落泪。可为了给他敷药,也不得不狠下心肠,重又将四肢捆住。 “小晚,忍一忍。”离凤紧紧握了冯晚的手,转命若怜:“动作快一些,轻一些。” “啊┉┉”想是伤处又被玉势撑开碾过,疼痛难忍,冯晚喊的撕心裂肺一般。 若怜颤手又转了一圈,看那绿色药膏完全浸没菊口,方松下气来:“玉势就先别□□了?要防着伤口黏上,以后谷道不畅。” 离凤含泪点头,又贴紧冯晚额角:“小晚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真的。上了药,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再等醒来┉┉” 再等醒来,一切就都能过去么?还是只有像爹爹那样,闭了眼撒了手,所有苦所有痛才能灰飞烟灭。冯晚想起那个狂风呼啸的雪夜,爹爹张着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臂,颤抖的在向天神忏悔:“我本该虔诚向善,到头来却黑心害人┉┉所以有此报应┉┉”他望着自己泪如雨下:“湛湛青天诚不可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莫学爹爹死到临头,才知悔不当初。” “爹爹,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只是┉┉”爹爹那双早就没了神采的眼睛忽然又涌起了两蔟火苗:“我的儿子这么好,这么好┉┉下地狱怎么样,永世不得超生又怎么样,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好┉┉只要┉┉” 话就停在了这里。他护着自己的手慢慢垂下,眼光慢慢凝住,只剩浑浊的泪滴儿还挂在腮边。 “我不想你下地狱,不想你永世不得超生┉┉”冯晚喃喃几声:“我记着你的话,不欺青天,不害别人,不让自己愧疚,可是┉┉可是┉┉” 可是我就要活不下去了!厄运不断,噩事缠身,我既不平安,也过得不好! “你为什么过得不好?”冯晚听见耳旁有个声音反复在说:“因为你风流灵巧,惹人嫉妒。” 不管是在徽州家中,还是在洛川杂院,甚或在王府正寝,活儿是我干,累是我受,冷嘲热讽却还是我遭! 若说嫉妒,谁不会嫉妒呢?我嫉妒别人家母父双全,备受呵护,我却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嫉妒别人家新婚燕尔,妻夫恩爱,我却是被亲人卖去冲喜,从一个牢笼毫不可怜的丢进另一个牢笼,妻主冷酷,公公打骂,生无可欢,世无所恋。我嫉妒离凤哥哥比我更早遇见王主,嫉妒叶使沈使是御赐入府,不受欺负。我也嫉妒连翘菘蓝,读过书,会写字,比我有见识,比我会帮王主做事!可是┉┉我有过因为嫉妒,就想害死他们么? “早有人给司衣局管事传了话,说你意图借衣裳传疫症┄┄” “冯晚辱骂二宫主的娇郎,说是异族贱种┄┄” “正寝一院子的侍儿,丢了东西该人人核查,怎么就单说你是个贼呢?” “还有人想在伤药里掺点别的,在饭食里兑点别的,甚至买通刑役,打你板子时稍微错一错手┄┄” 晕蒙之中,冯晚全身都在颤抖:就算是连翘,装着和我要好,背地里又说过我多少闲话? “小晚管池公子、凌少爷叫哥哥,不过口误,早都改了┄┄” “都是王主的大毛衣裳,我弄不好,还得请你辛苦┄┄” “王主要是再想不起你来,我会提的┄┄” 提?他会去提?冯晚喉间咯咯作响,不知在笑在哭:谁去走的门路,把我叫到醉花堂寒碜寒碜?谁往寒总管耳朵里灌满了我的错处?又是谁看我禁足犹不能忍,非要陷我到刑堂里去!那日说起为三月姑娘挑选元服侍宠,小北救自己回来还曾抱怨:说‘好事’怎么不挑连翘,他还是戊申管事的本家侄儿呢!嗬┄┄原来如此! 暗算我,诬陷我,作践我┄┄冯晚掌下几乎把被单揉破:得益的人是谁? “侧君进门,为彰贤德,到了年下会主动为些侍儿请赐名位。抬举哪个呢?” “谢总管大人垂问,奴才连翘┄┄” 而我┄┄阵阵疼痛袭来,冯晚将下唇咬的一片血红。 “你现今可是没什么指望了。招也好,不招也罢,这个贼名是坐实到自己头上了。” “你说王主信你,还是信寒总管?你是怎样一个人,全看今后寒总管怎样和王主说了。” “你都这副样子了,还能再见王主?” “晚了!我告诉你,已经晚了!” 不┄┄不!身上再疼,也没有心上疼的厉害,冯晚无声喊着云瞳的名字:王主,王主,难道我真的见不到你了?难道我在你眼里真成了个来历不明居心叵测的贼了? “不要以为王主好性,任尔捉弄。告诉你,她最恨骗她、伤她、负她之人。” “她跳下流川瀑救你性命,不顾流言把你护在身边,你却是包藏祸心,另有图谋,只想着怎么害她!” “若有一日,两位总管自己知道是冤枉了我,肯不肯去和王主回禀一声?我冯晚没有没有” 他们不会去说的!冯晚脑中轰然炸开:打死你,逼死你,折磨死你,就像随便碾死一只蝼蚁,无足可惜。他们还是高高在上,都不会知道你是冤屈的,是无辜的,是被他们的冷酷害死的。王主也不会知道,不会知道我卑微的仰望着她,等待着她,爱着她! 墙角里孤弱的青藤,不敢靠近院子中央那棵美丽茂盛的紫荆,只是日日凝视,夜夜陪伴,却没想到这也不被允许。终有一天,他遭人无情的砍折,丢弃,焚灭成了一缕灰烟。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报在了哪里?恶,报在了何处?冯晚忽的把眼睛睁开,窗外一片浓黑夜色,沉重压迫的人透不过气来。 神灵?呵呵他颤声而笑:知人冤死,可使三年雨绝,六月雪纷,却不能救人性命。我求它何用?信它何用?爹爹,你让我虔诚向善,敬畏鬼神,有何用,何用? “小晚?”离凤睡得不实,听见外间床上有动静,忙起身来看:“你醒了?” 冯晚又阖起了眼眸,不言不动。 离凤静静看他半晌,叹气坐在了床边:“小晚,哥哥知道你不想醒来。当初,我和你一样,凰都逃出大火时、徽州家中落水后,知道全家死绝的那一刻,躺在春藤馆床上的每一夜,都曾想过再不醒来” 冯晚眼皮微颤,仍是死死闭住。 “不是没路,只是你愿意不愿意睁眼看,迈步走”离凤轻轻握了他的手:“命是老天给的,路却是自己选的这话是王主教我的。她还说:大好青春,不可轻易辜负。你自己一死倒是容易,可想过亲人会如何难过?” “”冯晚的心一下子就绞了起来:我哪有亲人这世上,只有恨我、妒我、害我的仇人 “王主就是你的亲人”离凤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柔声言道:“圣驾自丰宁启程已有数日,王主就要回来了,回来了看不见你,你知道她会怎么伤心难过?” “啪!”一颗眼泪自冯晚眼角滑下。忽又想起碧纱橱里旖旎夜,云瞳贴在自己耳边笑道:我的晚晚最善! 最善,最善可是以后她再想起我,又是什么面目?一个骗她,伤她,负她之人!不,不行!我绝不许别人这样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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