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拉着冯晚到了刑堂,本还以为需得吓唬守门人才能混入,不想却是门户大开,任由进出。寒冬坐于主位,叶秋坐在侧边,皆神情严峻。其下站了二十余位管事并诸多刑役,俱低头噤声。后院仆从也有前来旁听的,人数不多。 丙辰虽然仍为管事,早没了昔日威风,知道大开刑堂是为收拾自己,更加腿软袖抖,听得寒冬拍响惊木,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 “王主昨言:国,不能没有律法;家,不能没有规矩。”寒冬沉声言道:“近来,府中连出事端:司珍库发生窃案,刑堂滥用刑罚,锦绣堂防备疏漏,醉花堂龌龊不堪,还有人擅借王主之威,在外嚣张。管事惫懒,仆从内斗,不安其职,结伙分派,里外勾连,私相传递;更有甚者,犯过不等处置,自行了断。风言碎语,不绝于耳⋯⋯” 小东听得一个劲撇嘴儿:还好意思说呢?这不都是你管的嘛,看看管成什么样子了。 “究其根本,首罪总管。”寒冬声音不高,响在众人耳边却不啻炸雷一般。 “他说⋯⋯罪谁?”小东也愣了一下,悄问冯晚。 冯晚只是静静旁观,并无别话。 “呃⋯⋯”丁未自觉该打个圆场,就出来说道:“皆是属下等办事不利,与总管大人无涉。” “蒙圣上恩重,赐担此任;王主信用,屡有托付。”寒冬不接他的话茬儿:“然,寒某并无建树,反督管无方,致府中乱事迭出。竟有不遵法纪,瞒上欺下,凌虐侍儿,□□色宠等行径,骇人听闻。寒某之失,该当何罪?” “⋯⋯”堂中一片寂然,谁敢胡乱说话。 “丙辰,你为刑堂管事,你说。”寒冬提着名字问来。 “⋯⋯总管失⋯⋯失职,咳⋯⋯”丙辰汗流浃背,半天才嘟囔出来:“先打三十刑鞭,再⋯⋯再请上命,撤⋯⋯撤⋯⋯” “刑役何在?”寒冬冷声问道。 刑役傻呆呆的你看我,我看你,都忘了回话。 “立刻行刑!”寒冬起身脱衣,露出雪白肩背,上面却多有旧伤,累累纵横。 小东大约从未想过他严厉骄横的大总管父亲还有自罚自受的一日,眼见寒冬已伏于刑凳,还没醒过闷来:“小晚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刑役们提着鞭子都往后躲,谁也不愿揽这个差事。 寒冬怒道:“令下则行,令停则止,尔等不懂么?” 叶秋直接便命刑役中的两个头目:“遵令行刑!该打几分重就打几分,不可糊弄。” “叶伯伯?”小东直接叫出了声:您⋯⋯您说什么呢? 叶秋扫了他一眼,仍是不动声色。 “总管大人⋯⋯”刑役几度踌躇,还是手软。 “快着!”寒冬怒喝一声:“尔再敢违令,是也想挨打不成?” “大人恕罪!”终于,刑役挥起鞭子,狠狠朝寒冬背上抽去。 小东当即就闭上了眼睛,数着鞭声,心慌意乱,忽觉右手被人握住,禁不住就朝那份温暖偎去。 冯晚揽了他在怀,看过几眼,无声一叹,也就移开了目光。 一时刑毕。叶秋待扶寒冬起身,便脱自己衣裳:“同为总管,有过亦罚。” “且慢。”寒冬摆手拦住:“叶总管虽有御封之名,只令修养,并不经手府事。前曾劝我不可妄为,我未听之。是故,过仍在我。” “劝而无果,放纵如初,亦不容宽谅。”叶秋撑椅欲起,却被寒冬点中穴道,又软了回去,不禁大怒:“你干什么?” “寒某刚愎自用,不听良言,该打多少?”寒冬重新伏于刑凳:“丙辰依律报来。” “二十。” “再加上叶总管受我牵累该打的三十。”寒冬声音冷冽,一丝未变:“比照方才力度,行刑。” “啊⋯⋯”小东禁不住就抖了一下。 “寒冬,你太⋯⋯”叶秋没来及骂出声,又被寒冬偷弹指风扫中了哑穴,由是怒目,只能干看了。 这一回五十鞭再打完,寒冬背上已无一丝平整血肉,汗滴顺额而下,如泼密雨。 小东紧紧捂了唇,泪花就在眶子里打转。管事们噤若寒蝉,人人都在心里掂量自己那些“罪过”,再不敢私存侥幸。 寒冬咬着牙站起来,也不敷药,直接穿衣,重又坐于案后,继续料理府事。管事们可不如他受刑之时能一声不吭,直是鬼哭狼嚎,哀叫不绝,却无一人敢叫屈辩驳。 待等发落完毕,寒冬已然血透重衣,仍端坐如初,冷面不改:“诸位记取今日,便知以后如何!再有违规擅事的,莫怪律法无情。” “是!” 小东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到最后的,见管事等依次退出,寒冬勉强起身,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忙冲上去将他搀住:“爹⋯⋯” 寒冬怔了一下,忽就往他身上靠来。 冯晚下意识伸了伸手,其实与他父子隔得甚远,并不能有所助力。 寒冬另外倚着一个小厮朝外慢走,叶秋跟在后面,路过冯晚,都停步看来。 “见过两位总管。”冯晚撤后微微一福。 “虽然王主佑护,可你是何身份,我还是会查。”寒冬冷冷说了一句。 冯晚挑眉看来,并不退缩:“总管请便。我也盼着水落石出的一日,能还无辜之人以清白。” 小东想要插嘴,看看父亲、叶伯伯和小晚哥哥各自的神色,又抿紧了唇。 “你若真被冤枉,寒某可以抵罪。”寒冬一字一句言道:“天日昭昭,任由处置。” 叶秋眉头一皱,却听冯晚言道:“不必。冯晚不敢为天下人求,就只王府之中,盼再无一人被屈含冤,受冯晚当日所受之苦、之辱、之不公!” 寒冬一僵,半晌无语。 叶秋深深一叹,劝他:“先回去吧。” “总管大人还忘了一事。” 冯晚在后幽幽言道:“我偷梁换柱入锦绣堂搅扰盛宴,尚未领罪。” “此涉国事。”寒冬不再回头:“待请示王主之后,若有处罚,寒某会遣人通知。” ⋯⋯ 邀月从刑堂出来,赶回圆缘居向李慕禀告:“寒冬甚是硬气,挨了八十鞭子照常理事,下面不论罚到哪个,没人敢在滋歪!” 李慕撇嘴笑道:“打自己鞭子这事是干的漂亮,就不知道打完之后长没长记性。紫云瞳都这么大了,在外面呼风唤雨,回家还跟个奶娃娃似的被人看着管着。喜欢哪个男人,得先向叔叔报备,不觉烦么?寒冬再不识趣儿,这总管可当不长了。” “我觉得英王对寒冬、叶秋还是很信任的。”长风言道:“那么宠着从奕,也没叫他当家。” “叫从奕当家?”李慕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新挂的红豆珠串:“那我可不能答应。” 邀月将日来发生诸事一一回禀:“青方罍上那句铭文,正巧是堂里的一桩生意,我就把话传出去了。” “嗬⋯⋯原来这就是那件窃案了。”李慕一听即明:“你把冯晚可连累的不轻啊。” “寒冬胡乱猜疑,与奴才何干?”邀月一脸无辜。 “说的也对。”李慕失笑:“回头冯晚当上公子,本宫送他一份厚礼,聊表歉意吧。这两日就先预备出来。” “不等年下了?” “等什么等!”李慕一嗤:“再等下去,冯晚怎么做人!” “哦,也是!”长风有所领悟。 “近来堂里有什么事?”李慕转了话题。 “老堂主十几日前亲临上京。” “什么?”李慕一惊:“来做什么?” “听说是为看看少主。见您没在,也未多等,给您留了一封信函。”长风言道:“其它就没有什么要紧事了。” 李慕接信看罢,思索一番,问的很是详细:老堂主几时来的,几时走的,都问过什么,查过什么,指示过什么。听来听去,并无异样,可不知为何,总觉不能放心。 “少主?”邀月低声问道:“哪里不对么?” 李慕微微摇头,又问:“英王半夜被胤皇宣走,至今未归,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堂中可有消息?” 邀月回想半天,一脸茫然。 “你去正寝那边守着,英王回来,速报我知。” ⋯⋯ 上京骡马大街,陈琅风尘仆仆的入了城,见街边有卖烧饼的,就想打包两个先垫垫肚,不妨正听见排在前面的两个女人闲话。 “老虞家都被从英王府赶出来了,你听说没有?” “真的?他家叔叔当着管事,小郎当着大侍。都可得脸了。” “嘿!那是以前。”女人不住撇嘴:“老虞成日趾高气扬,说儿子怎么灵,怎么好,早晚能当上英王的公子。现在怎么样,比不过人,被抹下来了。” “那谁当上了?”另一人很是好奇:“是不是姚家的小子?” “不是,他不知在哪个旮旯当差,连英王的面儿都见不着呢。”女人低声说道:“那个有福气的听说是从外面带回来的,长得可白,可漂亮了。老虞生气,管人家叫什么卷毛妖精。” “卷毛妖精?”陈琅不动声色的凑上前去:“不是咱中原人么?” “那谁知道啊?我们又没见过。”女人只道她也是个闲打听:“得问老虞,她家就住后街。不过姐们你最好别碰钉子去,她正烦的想打人呢。” 陈琅揣好烧饼,走至后街虞家,想了个由头,径直去见虞家祖母,不过说了一炷香的话,就把个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打开心窝子就把牢骚一股脑的倾倒了出来: “我家连翘是在英府当差,上为王主喜爱,下得总管欢心,谁知被个妖精似的东西谣言中伤,竟不问青红皂白的就给贬了出来。唉!我才说这好人怎的没有好命?老天奶奶就显灵了。晌午孩子回来,傍晚就被贵人拿轿子接走了。她爹娘也都跟着过去打理了。” “哪位贵人?”陈琅见她欲言先笑,一脸得意,知道是等着炫耀呢,又多恭维了几句。 “告诉娘子也无妨。”虞母笑得扯开了满脸褶花:“是⋯⋯恭王!” “嘶⋯⋯”陈琅稍一皱眉立刻展开,暗道:动作好快啊! “那个狐媚子,小妖精,绝人后路,我看他还能有个好。”虞母夸完自己孙子,转头就破口大骂别人,足足骂了半个时辰犹不解气。 陈琅面色阴晴不定,听到最后,只是笑问:“世间还有头发是卷着的?他叫什么?” “冯晚!”虞母直是咬牙切齿:“我就咒他,不是想攀高枝儿么,早晚得被英王干死。那可是个拿男人当鼎炉的煞神!” “⋯⋯” 原来冯晚当了紫云瞳的公子⋯⋯陈琅离了虞家,默默向自己搬来的胡同走去,刚转过街角,忽听由远及近一阵急速的马蹄声响:“英王回府,都让开,快点让开。” 人群四散躲避,却有个红衣绿袄的女孩仍趴在地上玩耍。陈琅手疾眼快,把她从马蹄子底下抢了出来,一看竟然认识,就是借住在自己家里的姬二香。 “你怎么在此淘气?” “没有淘气,我想姐夫了,出来找他。”姬二香咬着手指言道。 陈琅瞅了她两眼,温和问道:“我可以帮你找。你姐夫叫什么来着?” 姬二香摇了摇头:“他是下凡的神仙,一头小发卷,又白又漂亮。对我最好了。他不会死,不会走,他是我的,就是我的。” 什么你的?陈琅望着她一蹦一跳而去的身影,眸中一片阴霾:养活你们这些废物够久的了⋯⋯也该对我补报补报了吧? ⋯⋯ 冯晚等在碧纱橱里,眼见快到掌灯时分,满心都是牵挂,忽听云瞳的声音自外传来:“命叶、沈二使整装备马,立刻去二门等我。” “王主?”冯晚急开房门,正和云瞳撞在一处。 “晚晚,帮我收拾行装,只要个简单包袱。”云瞳眼见十分着急,但仍抱住他轻柔一吻:“我不在家,你先住到邀凤阁去,和阿凤作伴。等我回来,再给你拾掇房子。” “是!”冯晚还想说点什么,却觉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心头。 “眸眸⋯⋯眸眸!”从奕闻讯赶来,进屋就扑进了云瞳怀里:“出什么事了?你这才回来就又要走⋯⋯” 云瞳忙就拍拍他的肩背:“不许哭,不许哭⋯⋯” 从奕已然眼圈通红。 “下次再去丰宁,我一定带着你。”云瞳贴在他耳边轻声言道:“国事要紧,你也别问。乖乖在家等我。” “那⋯⋯什么时候回来?” 云瞳心下一叹,却故作玩笑:“你多想我几次,我就能早些回来了。” 这么说就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从奕一下子就掉了眼泪:“眸眸⋯⋯” “王主?”凌霄宫主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您又要出门么?” “是!”云瞳看他也是一脸落寞,少不得也要安慰几句:“请大祭司到府里来做道场,免得你还要去外面辛苦。” “是!”凌霄宫主听她拿了包袱,就要启程,情急之下挡在了门口:“王主⋯⋯保重⋯⋯” “好!” “那串珠链您一定带着⋯⋯”凌霄宫主下意识往她腕上摸去,竟然真有。泪眼未干又添了喜色:“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永保平安。” “倾慕儿⋯⋯”云瞳低声一笑:“这样啰嗦,本王已经记住了。” 凌霄宫主俏脸一红,这才让开身躯。 云瞳疾步到了二门,见叶恒、沈莫正牵马等候,三月、六月并一众亲卫也都就绪,方要拉缰,忽听一声轻唤:“紫卿⋯⋯” 却是离凤,站在一株木槿树下,紫衣摇曳落瑛,眉目敛含清愁,发乱两肩,尽是痴意。 若怜见英王甩了缰绳朝自家公子走来,连忙避到一旁,不妨被三月逮了个正着:“小东西,又见着你了,可想我了没有?” “⋯⋯”若怜一僵,低头答道:“恭喜大人就要成亲了。” “嗯?”三月觑着眼睛,忽就抬起若怜下颏笑道:“你都准备好嫁妆了?” ⋯⋯ 云瞳扣了离凤的手腕,一把将他抵在了树后,盯着看了几眼,哑着嗓子问道:“你在神机堂留书给雀翎军⋯⋯写的什么?” 离凤全身都被笼罩在她危险的气息里,朱唇颤了两颤,轻声答道:“放下恩仇,放下屠刀⋯⋯” 夜幕垂下,晓月初升,云瞳脸色随着婆娑树影时亮时暗,看不分明。 片刻之后,她忽然按住离凤脖颈,迫他抬头,吻急暴而下,似要将人撕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信你⋯⋯但,下不为例!” 离凤被吻的喘息不能,心神俱乱,等被放开了再从树后追出,看她已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风乍起,又吹皱一池秋水。 漫空星辰,已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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