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格碧橱香幽风静。长烛对着弯月,各自朦胧。帘幔轻垂而下,衬得倩影摇曳,依偎成双。云瞳斜倚在床,素手揽着冯晚,正喁喁私话:“⋯⋯纵然今有御国之荣,也忘不了当年长门之痛⋯⋯” 冯晚已然几度落泪,待听得王主是在十二岁生辰之日与父诀别,联想起自己失去爹爹的那个凄凉雪夜,更是悲从中来,痛泣不能自止。 “他该是早有预料,所以那年生辰特地早了两日操办,让我吃上了一顿细面。”云瞳也是眼圈通红:“先皇说什么‘为我着想’,以宣布大丧之期为爹爹忌日。哼,用她费这心神?之后我都是拿吃细面那日过寿了。初十,是我与爹爹最后欢聚。” “原来王主与我⋯⋯”冯晚悲颤的说不下去了。 “与你是一样的⋯⋯”云瞳把他按进了怀中:“被母亲以它由抛弃,得父亲庇佑却未长久。侧君和池公子他们是被呵护着长成,不解失怙之厄;暗使虽然孤苦无依,却又不晓天伦之乐。苍天先予后夺,最无情也。晚晚⋯⋯所以紫卿懂你!” “紫卿⋯⋯”冯晚哭的身颤肩抖:“今闻此语,心不恨孤;再逢世劫,死无憾矣!” 云瞳看他散着一背卷发,随泣声起伏婉转,至自己膝头怀中,竟是无处不怜,也暗暗抹了几把眼泪,半晌方又轻声言道:“四位叔叔为我父女皆有伤心往事,然患难不弃,相伴始终。此非只主仆恩义,而早存骨肉亲情。” “我⋯⋯我并不敢记恨总管大人。”冯晚埋首云瞳怀中,声音低哑不清:“只是⋯⋯每每一见就怕⋯⋯” 云瞳下颏儿磨着冯晚头顶那些柔顺的小发卷,闻言改悲为笑:“小女婿哪个不怕见公公?” 冯晚忽就想起了刻薄阴狠的姬四公,身子猛的一颤。 云瞳更紧的拥住了他:“冬叔是严厉了些,那也因舐犊之故。你看寿宁侯对本王不也百般挑剔?” “我⋯⋯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王主⋯⋯” 云瞳见他抖手反抱自己,知是紧张不已的等着回应,干脆抬起他小脸来抹尽泪痕:“晚晚,上次问你,愿不愿以后就跟着本王⋯⋯你还未答。” “我⋯⋯” “跟着我不是当大侍,而是⋯⋯”云瞳看进他还闪着泪光的眼中:“而是当我的男人⋯⋯你愿意不愿?” 冯晚禁不住就捧了她的手贴在胸口,哽颤半晌,痴定说道:“王主可曾听见,满心都只两字:愿意!” 云瞳唇角上扬,手臂一紧,将他重新揽进怀中,使两心熨贴:“那你可有听见我心里在说什么?” 爱已诺,情已许,何用言它? “听见了⋯⋯”冯晚眼泪又落,才至唇边,被云瞳一下吻尽。 “不哭⋯⋯把那首歌儿再唱一遍⋯⋯” “《白头吟》?” “原来是叫《白头吟》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此心无两意,莫使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堪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女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静夜情丝,绵无断绝。云瞳熄了烛火,睡在冯晚身边,才入被中,便觉两瓣滚热樱唇已在腮边。 “晚晚⋯⋯” 冯晚浑身轻颤,呼吸却越来越重,也不知自己是想怎样,就只攀着所爱之人不能放手。 云瞳微怔之后,心已被怜爱融满,忽就翻身把他压住,吻急骤而至。 背臀股指皆伤,无处不痛,可都抵不过痴情一缕、相思一系。冯晚忘了一切的回应着她。衣衫尽开,情火沸燃。 云瞳别开了他一条长腿,往下一摸,原最滑嫩细腻的地方却是鞭印横亘,心上一疼,手下就此顿住。 “王主⋯⋯”冯晚并腿把她的手挟住,喘的又急又慌:“王主别走⋯⋯” “我怕你疼⋯⋯”云瞳轻柔吻他。 “疼,才好⋯⋯” 云瞳只觉心被一撞,手中兰芽已成玉树。 正绸缪缱绻之间,忽听房门被人敲响,紧接着就传来小北急切的禀告之声:“王主,王主,圣上口谕,召您从速入宫⋯⋯” “嗯?”云瞳一愣,下意识先往窗外一望。月挂中天,已是半夜时分了。 “王主!”门外一阵喧哗,又有管事匆匆前来:“启禀王主,圣上再传口谕,令您火速入宫。” 云瞳面色一变,“腾”的就撑身起来,见冯晚也要下床为自己收拾,忙将他一把按了回去:“等我⋯⋯什么都不用怕。” “王主⋯⋯”冯晚被她说中心事,小脸一片红红白白。 云瞳整衣系带,大步出门,连问:“钦使哪里?” 静夜如水,忽起波澜,冯晚呆了半晌,这才觉出寒冷来。他慢慢缩回被中,蜷起身子,就偎着她方才躺过的地方,沉香未渺,余温犹在。他听见自己心底无声一叹。 ⋯⋯ 翌日清早,从奕、凌霄宫主、离凤并叶恒、沈莫都来请安,以为英王必定晚起,谁知却是午夜离府,至今未归。差人去宫外打听,也没得半点消息。 甲卯请他们回去等候,见离凤落在最后,意态踌躇,便恭敬问道:“公子还有何事么?” 离凤欲言又止,走到门口返身问道:“小北在么?” “他随王主入宫了。” “那⋯⋯”离凤迟疑着又问:“冯晚呢⋯⋯” “还没起来。”管事脸显尴尬:“您要见他?” “哦,不了。”离凤忙就摆手:“等王主回来,麻烦给邀凤阁带个话,我好赶来请安。” “是!”甲卯把他送出,闭了院门对小厮们言道:“该料理咱们的事情了。” ⋯⋯ 小东蹑手蹑脚的进了碧纱橱,还想着冯晚未醒,吓他一跳,哪知却是梳洗已毕,正坐在桌旁发呆。 “小晚哥哥,你怎么一个人闷着?” “我⋯⋯不知该做什么。”冯晚僵硬的弯了弯唇:不知该做什么,不知该说什么,其实是不知出了此屋,该以何种面目与人相见。 小东年纪虽小,心思却比人灵透,闻言便笑:“今儿一大早,我就听叶伯伯吩咐了管事,将后院尚无人居住的单独院落汇总报上。好端端的忙这个干嘛?自然是为预备王主姐姐要赐一处给你了。” “⋯⋯”冯晚粉颈低垂,缄默不语。 “你也舍不得离开这里吧?”小东大声叹气:“住到别处去,我们就不能常常见面说话了。” “不会。”冯晚轻轻盖了他的手:“小东,你和从侧君、池公子救我的恩情,这辈子我都不会忘。” “那你可要好好补报我哦!”小东笑得狡黠可爱:“寒总管不讲青红皂白,动辄打人。你让王主姐姐也狠狠打他一顿。” “呃⋯⋯”冯晚一窒。 “他欺负你,你得报仇啊!”小东还说的一本正经:“对了,戊申那个老混蛋已经死了。” 冯晚一惊:“王主把他杀了?” “王主姐姐还没来得及处置,戊申就畏罪自尽了。”小东冷哼连声:“真是便宜了。若叫落在我的手里,非给他来个扒皮抽筋不可。王主姐姐气坏了,让把和他沾亲带故的人全赶出府,一个不留。” 冯晚眉峰紧紧蹙起:“那⋯⋯” 小东以为他想问丙辰,就拉他起身出屋:“寒总管开了刑堂,咱们一块听去。若他敢包庇黑心肠的坏管事,回来就和王主姐姐告上一状。” 冯晚哪里想去,奈何挣脱不开:“小东,王主命我等她⋯⋯” “你憋屈了这么些日子,不得先出出气啊!”小东不由分说,拽人就走:“再说,咱们只是旁观,王主姐姐不会怪罪的。” 还没出院子,正撞见连翘抱着自己的东西要被几个公公带走。看见冯晚,忽就停住。 “咦,你也是戊申的亲戚?”小东对他倒无恶感,只是惊讶了一下。 “冯⋯⋯”公公们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冯晚,脸上堆笑,脚下都忙着给他让路。 冯晚看着连翘,连翘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心头都是情绪翻滚。半晌,冯晚转头对公公们言道:“我想同他说几句话,耽搁不了一会儿工夫,盼能允许。” “是,是,是⋯⋯”公公们各自退后,见小东一脸好奇,忙把他也拉到旁边。 “嗬⋯⋯”连翘见身旁已无人在,大喇喇的就嗤笑了一声:“冯公子,恭喜了。” 冯晚盯着他那挑衅的笑容,一字一句问道:“是你吧?先故意使我给王主缝冬衣,耗尽心神,病不能愈,再传我得疫症的闲话,轻里可让寒总管把我赶出正房大院,重里能让司衣库管事指我借衣裳谋害王主⋯⋯挑唆菘蓝,成日和我为难;谤和戊申,屡次对我轻贱。此次‘盗’案,你也没少添油加醋,捅出字本子,怂恿小厮们告黑状,或许还和丙辰戊申说过,借问供之时把我刑杀⋯⋯这些都是你干的吧?面上和我亲近,暗里动作不断,不把我置于死地不能罢休。” 连翘仰头听着,脸色一点未变,最后还露出了笑容:“置于死地尚能后生⋯⋯你这般厉害,连王主都唯命是从。我一个小小仆从,自然任由加罪。” “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卑鄙无耻、阴狠歹毒之徒。”冯晚怒道:“想让王主爱你,根本做梦。” “别把自己说的多高贵善良、无辜可欺。”连翘讽道:“你不就是比我还会装么?跑到锦绣堂大宴上扮色奴,假晕倒,不哭不闹,倒又唱又跳,激起王主一片怜爱之心,众目睽睽之下把你抱走,现在怕是连寒总管见你也要毕恭毕敬了。嗬⋯⋯你在邀凤阁这么多日,用了春思绿梦引这样的好药,伤也没得痊愈,是故意留着打动王主吧。”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冯晚眸中射出两道怒火:“没有真心,只会做戏!” “嗬⋯⋯再说这些,也没意思。”连翘撇了撇嘴,打算离开:“你当上公子,心愿得偿。我认输就是。” “区区一个公子的名位⋯⋯算得什么!”冯晚也不想再见此人。 连翘闻此却是一震:“原来⋯⋯你贪图更多,野心更大⋯⋯” 话不投机,真是半句都多。冯晚平生第一次对人露出了鄙夷之色。 “冯晚,贪心不足,小心死无葬身之地。”连翘想到戊申临死前给自己留下的那封遗信,说他为了全家老少,甘愿自尽,纵使王主再查春思绿梦引一事,也由一人承担,为他脱开干系。信的最后,却弃了笔墨,破指淋血,告诫了这么一句话。 “连翘,你也记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冯晚与他擦肩而过,皆未回头:“若不知悔改,仍做坏事,人不绝你,天也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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