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梁铸已看出什么地方不对来了,低声问向寒冬。 “冯晚入府时和王主遇刺后,这些事已交代过几遍了。王主曾亲证其实,我也同春哥、夏哥核对过,并无漏误。”寒冬皱眉言道:“虽无漏误,却不可用。岳、水两位大人再三商议,定下移花接木之计。今日夜审冯晚,不过先查漏补缺,而后命他鹦鹉学舌。” 另一侧夹室,苏勉大摇起头:“把祸水引到安城凌家身上,这不妥吧?” “凌少爷带冯晚冒安城城主妻夫之名,参加鸣凤宫大宴,事在众目之下,何能遮掩?”祁左玉答的很是谨慎:“此非我作假,更非我污蔑,且瞒下凌少爷,替以凌城主,还是卖凌家一个人情呢!” “呵……” 苏勉大不以为然:“是没作假,也没污蔑,可参加鸣凤宫大宴的人多了,都看不出凌城主是个小郎扮的吗?雪璃不说,青麒不言,玄龙、金乌都装糊涂,怎么唯有我大胤眼里不揉沙子?这事一捅出去,甭管你怎么移花,怎么接木,都实实在在得罪了安城!得罪安城,与我大胤有何利处?” “……”这些事祁左玉不是没有想过:“可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凌城主有夫不携,带冯晚参加大宴,这说的通么?”苏勉又问:“且冯晚还是被她半道捡来、身份不明、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规矩都不懂的无知小民。” “其夫有孕在身,或为一时权宜……” “呵……”苏勉都笑出声来了:“英王未娶正君,带上公子赴宴,此合乎情理。凌城主又非天外来客,不通六国世故么?她就算带冯晚入席,也该用之侍宴,岂会冒充正夫,贻笑天下?” 祁左玉下意识揉起了额角:“大胤确乎解释不来,有好奇者可往安城亲问凌城主本人……” “哈哈……我威名赫赫、明睿神武的英亲王就这么答讼?和耍无赖有何区别?”苏勉极尽夸张一嗤:“我看她也不用再建别的功劳了。此一案载之后世,足以流芳万古!” 西室里梁铸也觉匪夷所思:“这说辞报上去,圣上能同意么?别没能洗脱英王嫌疑,再惹凌城主发怒,一事未平,一事再起。” “只有这个借口能证明王主没有强抢人婿。”寒冬叹道:“别管怎么荒唐,怎么可笑,反正冯晚曾以凌城主正夫的身份参加了鸣凤宫六国大宴。他是先到了凌氏身边,后来的我英王府,王主就算伸手,也是从凌城主那里讨来,与姬四公毫无关系。” “可……凌家能认么?”梁铸不无担忧。 “水大人奏请……”寒冬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使劲儿压低了声音:“奏请此案之后即赴安城提亲,为英王求娶凌大官人为侧君。” “噗……咳……”梁铸呛住了自己,憋得面红耳赤:水月仙真她奶奶的有胆……这亲事能成才怪! 屋中,灯火灭了两支,显得很是昏暗。岳向欣看冯晚反复看那供纸,却只默不作声,与水月仙交换了个眼色之后,骤拍桌案:“冯氏,回话!” 冯晚一惊抬头。 “此案,上扰九霄,下乱邦国,使谣言流布,惹民意沸腾,欲毁我大胤之栋梁,几动我社稷之根本。”岳向欣面沉似水:“都因你一人。” 冯晚猛的睁大了眼睛:“难道小民不是受屈受害之人?” 岳向欣一窒。 水月仙立刻把话接了过去:“钦命是为受屈之人昭雪冤枉,律法是为受害之人讨还公道。所以……要你老老实实的作证。” “如有不实之言,罪属欺君。”岳向欣又压了一句:“天威难测,你且好自为之。” 冯晚对上她们冷厉的目光,苍白的嘴唇抖了一下:“大人,其实小民可以……” “圣心一向慈悲。”水月仙不容他再说其它:“然慈悲非纵欺瞒之言、不法之行。冯氏,可听明白了?” 冯晚只觉一颗心被什么东西四处驱赶着,早已不在自己胸腔,上空碧落下黄泉,却没个能安放处。他垂眸又看了一遍供纸,轻轻阖好,递还案上,唇边浮起一缕凄凉笑意:“……冯晚经人推算八字,与姬大香命相不合,致其久病不愈,故被公公赶出。茫然无路可去,暂于天圣阁容身,巧遇安城城主凌笑……” 他缓缓背来,一字不差。 “呦,这小宝贝儿还真是神记性啊。模样好,性子也乖,还讨英王喜欢。”梁铸先赞了几声,转而又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寒冬低声问道。 “可惜运气不好呗。”梁铸一晃拂尘:“怎么就惹了这么个要命的官司……” …… 冯晚作为谕旨督办大案的首要人证,在京兆尹衙门住了数日,说是监护,实则于关押无异,只不在黑漆漆牢中,锁在一间有铁栏杆的小屋里。每日若不过堂,便坐高到桌上往窗外看。天晴日朗,时有流云飘过,白绵绵几朵,任意变换着模样。 “王主看着我呢……”冯晚绽开一张明媚笑容,忽见云边有个小黑点,飘忽上下,摇曳左右,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却始终伴着流云,似在嬉戏:“大雁没有一只单飞的,何况天都这般冷了,它们早都回南了吧。” 再看一刻,忽有所悟:“莫非是个风筝?原来失了牵线,竟能自由自在了?” 寒风刮过,云流无际,天渐渐暗了;等月亮升起,漫空是星,烁烁有光。冯晚托腮看的越发入神:“夜里王主也看着我呢……以前我竟不知道……” 没来由的,他回想起很多愉悦往事:爹爹种的甜瓜能摘了,自己养的大鸡下蛋了,老爷爷教的字都认全了,小狐狸翻过大山又找来了……他用攒了好久的线头给自己刮破的衣裳绣了朵芙蓉花;他捡回姑父不要的簪带偷着给自己梳了髻子;他每日很勤快的打水,因为井水清清亮亮能照出他的容貌;他不厌其烦的给二香讲故事,因为知道她一定在听。 “那个傻丫头去哪儿了?”冯晚想起姬四公状纸上有一条是英王绑走了二香,下意识摇头:“也许已经死了吧,死了才好拿来说事。”这会儿竟不肯想她给自己惹的那些麻烦了,满心都是羡慕:“其实二香无所忧,无所愁,这辈子过的比大多数人都痛快呢!唯一不满意的事大概就是……不能和姐夫生娃娃……” 冯晚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居然还带着一股松快和得意,就像是在翻看别人的故事一般。他又想起初见凌讶,笑他是只火鸟,激他给小北治伤,故意说他医术不精,气他跳脚。想起和离凤剪窗花,问起初夜如何、谁上谁下,女人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把个大家闺秀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想起初见她…… 想起她,便全是幸福了,满满的会溢出来,他得用心捧着,不使漏撒一点。他想起撞下围栏,是她用怀抱护住了自己;想起跳下流川瀑,也是她用怀抱护住了自己;想起晕倒在锦绣堂,还是她用怀抱护住了自己……其实,自己也护过她呢!他把她背回了大院,藏在地窖里;他把衣服脱给她穿,护着她的伤口;他为她缝缝补补,不叫天寒地冻铁马冰河冷坏了她;他还给她做了一件围腰…… 冯晚情不自禁又笑了一下:以前怎么都不敢想呢?他穿过让她惊艳的夜来香寝衣,他滑倒温水池在她面前湿成了一片,他很想让她知道自己还留着那颗鲜艳的贞砂。他做过很多玫瑰色的绮丽美梦,每一个梦里都有她,每一个梦里都是他和她,甚至于他还梦见自己给她生了一对儿女,儿子是卷发,女儿是紫眸…… 十七年,原来生命中除了苦难,也有许多快乐之事,点滴拾起,皆无限动人。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此心无两意,谁使相决绝……” 屋外,寒冬听得眉头紧紧皱起:“明日便要会审,他还有心情唱歌?” 看管冯晚的内刑吏禀道:“前些日子还安静,近来倒有些兴兴头头的。” “他大约是盼着早点完了这件案子,早点回府里当公子吧。”水月仙一笑:“有这个念想挺好,否则我还担心他到了堂上胡乱说话。” 两人一路离了京兆尹府,寒冬始终愁眉不展:“一月啊,你说圣上会如何发落冯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水月仙言道:“您何必多问。” “你不常在王主身边,有些事……你不知道……” 水月仙淡淡笑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王主是顾全大局之人,为国、为民、为圣上,牺牲自己都不会犹豫。” “……”寒冬暗叹一声。 “冯晚若真与陈亦隆有关,圣上说不定能留他一命。”水月仙言道:“不过明日上堂,他万一和姬四公父女狼狈为奸、反咬王主……” “真出了这样的局面,你们打算怎么办?”寒冬嚯的停步。 水月仙眸中杀气一闪而过,语调轻松如常:“王主自己看错了人,也许以后就能明白,不是哪个男人都如四季院中您几位……可予信赖……” “……” “应讼事烦神疲,您早些回府歇息吧。”水月仙拱手作别,上轿而去。 寒冬一动未动站了半日,看在小厮眼里,都快被冷风雕成一尊岩像了。又等一刻,才听他有了吩咐:“转道,去贺兰公府。” …… 陈琅被恭王迎进书房,不等寒暄,抱拳言道:“多谢王驾相助,复有一不情之请。” “娘子先饮一杯。”恭王入座,含笑待茶:“但有小王能尽心处,无需客气。” “虞公子与冯晚曾同为英王大侍,知事甚详。”陈琅说话开门见山:“明日会审,可否亲临京兆尹衙门为一人证?” 恭王闻言便笑:“虞侍已为娘子预备了一个更好的人证,明日一定到堂。请放宽心。” “哦?”陈琅眯了眯眼,重又抱拳:“看来王驾得了一位聪慧佳人,恭喜来迟,贺礼后奉。” “哈哈。”恭王回了一礼:“至于其它……全凭娘子安排。” “事成之后,在下一定投桃报李。” 待陈琅离去,连翘自屏风后转出,投入恭王怀抱:“王主,她是谁啊?” “本王也不知道。”恭王幽幽叹了口气,顺手抬起连翘下颏儿:“不过她夸你聪慧,我听着心里受用。” “哪里是夸奴才啊,明明是赞王主……”连翘故作羞怯:“赞王主眼光独到……” “哈哈哈!”恭王大笑,拉着他的手往胸前一按:“听完这一句,更受用了。” “那……奴才斗胆讨赏。” “你说。” 连翘伏在恭王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请王主成全。” “你这小东西还真对我脾气。”恭王笑罢,直接将他抱起转进屏风之后:“不过答应与否,还得看你今夜伺候的怎么样……” “王主……啊……嗯……” …… 冬月十六,“姬大香父女告英亲王”案由三王四大臣协同审理,升堂设座。为安民心,为讲公正,特允百姓旁观。时辰未到,人流已如潮水般涌向了京兆尹衙门。 “快占个能瞧清楚的地方!你们说:英王会不会亲自来打官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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