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冷月,雪里病梅,再相见已如隔世。 “月郎!”云瞳惊声一叫,只手挥开压在颈上的四柄长剑,抢步上前去握韩越的双手,只怕这是惊鸿一梦,只怕他转眼化成飞烟,只怕一缕牵念从此再无着落。 韩越从未见过紫云瞳流泪,不知她是惊是喜,是愧是悔,看那珠玉琳琅四落,寸碾着自己一片痴心。 “谢天神保佑……谢天神保佑……谢天神保佑!”云瞳颤手扣着韩越,交握合十,连声叨念。 六月知道自家主子平生不信神鬼,如今却因韩越未死,恨不能哪座神台都亲去礼敬一番,不由得心怜情悯,也是哽咽不能自己。 火覃冷哼数声,仗剑欲前,被书钺悄摸拽住,朝自己微微摇头。 韩越垂眸盯着缠握在一起的四只手看。自己一双伤痕累累,有在枯藤岭夹道里拼死逃生时被刺的,有在坠马落崖时被岩石锋枝刮的,有在过江途中陷落抠抓冰棱留的。她的一双却也鲜血淋淋,是为扒开剑挡来拥自己时伤的。泪滴儿相浸,血珠儿相融,是何滋味?要辨清,却辨不清。 “月郎……”云瞳想问他是如何死里逃生,却觉他一寸寸把手抽出了自己掌心,忙又死死攥紧:“月郎!” 韩越缓缓把目光移到了她脸上:“我要参拜母亲……达成她老人家的遗愿……” “……好!”云瞳应下却不肯松手。 “主子……主子?”六月禁不住轻声提醒:刀剑环伺,虎狼成群,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啊! 云瞳心中明白,却难于割舍,只觉自己一旦放开了他,就会发生什么再掌控不能的事。焦虑,担忧,愤恨,却最终都化成了无可奈何:“月郎!” 韩越狠心咬唇,于肝肠剧痛之中提起内息把手拔了出来。 云瞳没有防备,被撞得踉跄向后,栽入六月怀中,面色变的一片惨白。 “月郎。”符珍扫了云瞳一眼,把韩越护在身边,柔声安慰:“有姨母在,有玄甲军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不用管。” 韩越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奇怪的摇了摇头。他撩袍跪倒在韩宜灵位之前,睁着大眼,似透过神主凝望着威严坚毅、一生领袖群伦的母亲。 “母兮生我,父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他伏地磕头,久久未起:“今失慈颜,方知苦也!顾所教诲,方感愧矣。” 旁人尚未欷歔,云瞳已觉酸鼻。 “儿尝问母亲:孝子之养,以何为要?曰:乐其心,不违其志。”韩越再叩:“儿素顽劣,久沐春晖而未乐慈心;今幡然悟,当继遗志而告慰英魂。此,儿之任也!” 众人默默听着,都觉黯然失魂:百年望族,鼎盛世家,剩此弱质孤子;千秋功业,万世勋名,到头一场幻梦。 留在颍川的祠堂,日后只有自己一人参拜了,越见阔大越觉凄凉。韩越狠命压下想要恸哭的情绪:可为一姓复仇,而致百万无辜陪葬……这是母亲遗愿? 韩越三叩首后,自怀中取出一物,高高托在了掌中。 “错银虎符?!”帐中众将惊呼成了一片。 云瞳闪目去看,果是一尊壮健骄昂的奔虎,虽历无数风霜雪雨,仍然一派银光辉映。 “虎符尚在,虎符尚在!”符珍大喜过望,只觉有了此物,就有了能让自己做任何事都勇往无前的脊梁骨。无论是为屈死的忠良报仇,还是为玄甲军在乱世中苦挣一席之地。情同姐妹的韩宜有何遗命,只要遵嘱执行,她便没了任何负担,也没了任何责任。 六月却是紧张起来,暗道:韩宜临危所想,必是将虎符传给女儿,可都到这个节骨眼上韩飞也不见踪影。玄甲军群龙无首,王帅有打有拉,尚有化险为夷的可能。如今虎符一出,不管是谁掌印,都会首先打起为韩家报仇的大旗,哪肯再听王帅解释?倘若借用韩宜遗命,兵发西川,围困上京,联络圣上死敌,盟好四国,只怕一呼百应,大乱将至。这可如何是好! 云瞳已然镇静下来,扫视了一圈法婤、书钺、火覃、颜祺,最后将目光盯在了符珍脸上:最有可能,月郎会把虎符交到这个与母亲交情过命的“姨母”手上。 “老侯有何遗命?”颜祺着急问道。 “虎符是让交给少主的吧?”火覃举拳捶墙:“嘿,她究竟是被困在哪里了!” 符珍见韩越向自己望来,以为生怯,立刻斩钉截铁的说道:“老姐姐有何遗愿,我玄甲军将士自符某以下一定奉虎符行事。谁若违背,天雷轰顶!” 她率先表态,法婤、书钺也接连盟誓,火覃、颜祺还加了一条:“为韩家报仇,万死不辞!” 看来就等一声令下,好把王帅和我扎成筛子了!六月避开玄甲军将士射来的无数眼箭,暗叹一声,见云瞳一瞬不瞬的望着韩越,眉目间都是惝恍怜惜之色。 “谢过诸位将军……”韩越转身向诸将一躬到地。 符珍为首,诸将撤步还礼:“道义所在,纵死无所惜哉!” 韩宜窝在玄甲军中都快成土皇帝了!云瞳抿紧了唇,心下无比忧虑:若韩飞现身执掌大军,今时割据已成定局。 “孩子,说吧!”符珍擦净了眼泪,与诸将一起屏息而待。 韩越又看了一眼韩宜的灵牌,转身高捧错银虎符:“母亲遗命……” 交于你姐姐,或是……英王……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事事休,事事休,欲语泪将流! 月郎……云瞳见韩越向自己望来,眸光黑沉,深不见底,不知那缕悲哀愤懑之后藏着什么! “母亲遗命……”韩越收回目光,挺起背脊,深吸一气:“遗命韩越掌错银虎符,领玄甲大军!” “……” 大帐内外,鸦雀无声,连个“啊”字都没发出来。云瞳掌心全是冷汗,却在听见韩越名字之后,悄于袍襟上擦了两把。 火覃愣了半天,还以为自己听的是“虎符交于韩飞”,想当然问道:“然后呢?小侯现不知下落。” 韩越盯了她一眼,一个字一个字重复了一遍:“母亲遗命:韩越掌错银虎符,领玄甲大军!” 这一回,符珍带头做出了个“啊”的表情。火覃还是一头雾水:“小少爷掌印领军?那您打算交给谁啊?” 韩越眸光凌厉,全无闺中儿郎情态:“将军是笑韩氏后继无人么?” “……不敢!”火覃一呆。 “那便告诉将军,还有我……韩越!” 云瞳只觉心上一疼。 “小少爷怎么掌印领军啊?”颜祺宛如丈二尼姑摸不着头脑。 “豫王当年怎么掌印,我就怎么掌印。”韩越言道:“母亲曾经怎么领军,我就怎么领军!” “月郎啊……”符珍皱眉劝道:“不可玩笑……” “姨母以为月郎玩笑?”韩越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拼命忍住:“家仇国难……月郎不敢玩笑!” 符珍颤手往他头顶摸去:“孩子……” 诸将之中法婤乃韩宜招募而来,与火覃等豫王旧部非一类出身,是以只敬韩家,并不欲她人掌军。今见韩越将虎符攥在手里,倒是不伤自己所部之利。便当先言道:“既是老侯遗命,末将无由不遵!” 颜祺心有不服,想问遗命真假,可质疑之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韩家就剩了这一棵独苗,穿孝哭亲,哀痛欲绝,你还喋喋盘诘,逼问不休,颇有仗势欺孤、倚强凌弱之态,岂不令人心寒。 她不敢说,火覃却敢:“少主并未与老侯同行,为何虎符不令交与?” “阿姐现在哪里?”韩越问罢,举袖挡住泪眼:“她不能按时回营,母亲早有预料。” 书钺不禁仰天长叹:“便在危时,亦能审时度势;老侯之明,无人可出其右。”她抱拳一礼,恭敬十足:“虎符自太.祖皇帝制成,即为玄甲军帅令。约以‘从令不从人’,亦玄甲军铁规。小少爷持符率军,令行禁止,末将无所不遵!” 火覃瘪了瘪嘴,暗想:月郎暂坐那位子上也无不可,反正翊仁(韩飞的字)回来,弟弟还是要让姐姐的。倒强似给了符珍等人,届时欲卸不舍的,反而麻烦!这般一想也就跟着行礼:“书将军说的是,我玄甲军从令不从人,没有错银虎符,连皇帝的圣旨到这儿都是狗屁!” 六月怒气填胸,见云瞳不动声色,也就暂未驳斥,狠瞪了火覃几眼。 符珍虽为玄甲军副帅,一向唯韩宜马首是瞻,行事又以“义”字当先,今见韩越孤苦,如株嫩苗遭了风侵霜打,正需人加倍呵护,岂有不尽心栽培之理?便挺身站在韩越旁边,喝问众将:“还有谁不从符令?还有谁不遵老侯遗命?” 颜祺暗生不屑,知符珍在军中威望不足,欲发号令而能力又欠,是以先把韩越摆在前面,挟孤子可凌诸将。有心不从,一看左右皆已拜服,此时与全军作对,大不明智,便也先矮下身去。 “愿奉错银虎符!” “当遵老侯遗命!” 韩少爷一个青春小郎,就这么胡里八涂的当上玄甲军主帅了?六月看的目瞪口呆,暗抻云瞳衣袖:主子,这可不成啊! 云瞳正生感概:五姐刚正严明,统御玄甲军并无私心,因而交权韩宜十分顺当。而韩宜老谋深算,御将有道,能使其各安职守,又都唯命是从。以今日事看来,即便她甘心投靠,带着韩飞回颍川颐养天年,这玄甲军我也指挥不了。不仅我指挥不了,就连她帐下诸将也挑不出个能指挥的人来。法婤、书钺、火覃、颜祺,再加上符珍,各具实力,各有本领,各藏心思,各不服气。韩宜不在,她们就是一盘散沙,韩宜回来,她们又成一只铁捅,油泼不进,水浸不成,上阵还是精兵猛将,百战百胜。所以皇姐日夜筹划,始终不能放心。 诸将拜罢,拱卫于韩越身后。小凳子呆呆看着自家少爷,连给侯主、主君烧纸都忘了。 “英王……”终于,韩越冷眼看来。 “……韩将军!”云瞳挤出了三个字,刚才放松了的五指重又捏紧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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