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孙兰仕被急召入宫,跪在麟德殿东暖阁向御案后一望,只见武德帝盯着自己的目光无比阴寒,心跳立时急遽起来。 “圣上万安!” “你先于玄甲军信卒去见邱韶,言不见韩宜下落,令其协助寻找。”武德帝冷声问道:“可有此事?” “有!”孙兰仕脸显疑惑:日前回京已然奏闻,何故又问? “韩宜借路西川未在兵部报备,连代掌玄甲军的符珍都不知晓。”武德帝声音更冷:“你是从何处得来消息?” “臣由恭王暗中知会。”孙兰仕一点不敢迟疑。 “紫云昂意欲何为?” “令臣‘偶’遇韩飞,伺机游说。” “游说什么?”武德帝现已静下心来,将之前未曾多想之处一一重询:“助她为乱社稷吗?” “不是!”孙兰仕心下一紧:“她让臣好言规劝韩飞,俯首阙下,谨慎为臣。” “哦?” 梁铸在旁偷偷皱眉,不想这游说之词如此意外! “你对此是何看法?”武德帝自己不表态,只问孙兰仕。 “臣以为……”孙兰仕眉棱略跳:“其心叵测!” “详细说来。” “是!”孙兰仕早已打好腹稿:“于韩飞将军眼中,臣与之‘偶’遇乃奉圣上之名,非遵恭王之意。韩宜母女行踪不报兵部,而圣上仍一清二楚,足见……防备之重。” 嗬……都不需说话,已使人反感顿生!梁铸暗里摇头:恭王历练多年,谋算是愈发精道了。 “臣母获罪是因违抗圣意,而臣获重用是因顺从圣心。”孙兰仕继续言道:“若以此现身说法,臣恐更惹韩飞将军鄙夷。越是苦口婆心,越会适得其反!” 武德帝轻扯唇角,又问:“还有第三么?” “韩飞与其母不同,性情桀骜,喜怒无常,私下里的言谈举止也颇放肆。”孙兰仕言道:“之前其弟于侍子大挑之中未获荣封,便多牢骚。鄙薄臣之为人,想来更无顾忌。而恭王于外臣面前,时常与臣难堪,附和韩飞几句,先可使之存知己之感。一来二去,逐步拉拢,比之以名利财势相诱,更为高明。” 武德帝不禁点了点头:“打动韩飞确乎不易。老六为此煞费苦心。” “臣受此令,初时只想与恭王一个敷衍,只说未曾找到韩飞罢了。”孙兰仕谨慎言道:“后来细想,却是不妥。” “哪里不妥?” “其一显臣无能,恐为恭王所轻。”孙兰仕蹙起眉头:“其二显臣多思,恐为恭王所疑。” 梁铸本是弓身低头,闻言却略略抬眼,似想瞧一瞧这位“多思多能”的孙大人。 “其实圣上命臣总督西路粮道,韩飞已有微词;而见她一面,该说什么……”孙兰仕的声音小了下来:“恭王却是左右不了。” “所以,你就打算去‘偶’遇韩飞了?” 孙兰仕立刻叩头:“臣实不应自作主张!” 武德帝一摆手:“先往下说。” “臣既转了心思,便着意查访,却一直未获韩宜母女行踪……”孙兰仕皱紧了眉头:“不得已只能求援邱韶将军。” “扯虎皮为旗,你照样干了!” “臣未敢明言,只借暗示……”孙兰仕抖了一下:“臣……臣不如此,邱将军岂肯相助?” 武德帝冷哼了一声。 孙兰仕头垂更低:“臣到这时,已属黔驴技穷了。幸得邱将军提点,言韩宜母女若回合江大营,必会经过枯藤岭。此后数日,臣就随西川守军等于山口。谁知……没有等到韩宜,却等来了符珍派去西川寻找主帅的信卒。” 武德帝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梁铸见玉盏沏着浓茶就在旁边,想了想,没敢奉上。 “臣问明情形,觉出异状。”孙兰仕继续禀奏:“韩宜隐匿行踪,瞒过邱将军和臣不足为奇,可误了回营之期,与符珍也不联络,这就令人费解。毕竟走西川一路较之绕道傅帅行营更近一些。臣与邱将军商议,又闻流言风起,更增不安。所以,急送八百里密报入京,并……回复恭王书信先呈御览。” 武德帝沉吟未久,忽然便道:“邱韶已经掘出韩宜尸身,就在枯藤岭。” “啊?”孙兰仕“嚯”的抬头:“枯藤岭?” 武德帝目光如炬,没有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变化。 “怪道遍寻不获,原来……”孙兰仕似乎忘了是在御前,攥拳捶地,“嘿”了一声:“臣……着实无能……” “你觉得韩宜是被谁截杀?”武德帝稍做停顿,直接便问:“紫云昂?” 孙兰仕惊愕张口,半晌未言。 武德帝端起玉盏,吹开浮叶,轻抿了一口酽茶,只觉滋味甚苦:“回话!” 孙兰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先低声奏问:“韩飞……也一并罹难了么?” “韩飞至今下落不明。”武德帝弃茶,眸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孙兰仕抿紧了唇,又思良久,谨慎言道:“臣以为……恭王可疑……” 武德帝不动声色,挥手扫落御案上一封奏折:“你再看看这个!” “是!”孙兰仕往前探身,拾起奏折看不两行,竟然抖手丢落:“啊!这……” 武德帝冷冷问道:“韩宜家小是谁所杀?紫云昂……仍只可疑?” 孙兰仕冷汗如雨,挡了眼睛,一连拂扫几把。待反复看过密折,已然面无人色:“这……这怎么可能……” “啪!”武德帝怒拍御案:“事到如今,你还在和朕支吾!” “臣不敢!”孙兰仕匍匐在地,抖如筛糠:“臣……臣想不明白……” “哼!”武德帝冷笑数声:“紫云昂除去让你游说韩飞,还下过何令?” “没有了!”孙兰仕连着摇了摇头:“就连臣去密信告知韩宜失踪,她也不过回了四字:查明宜速!” 梁铸偷眼窥向武德帝:看来恭王是拿孙大人当了障眼法,暗里另谋它事了。 “你同朕说,紫云昂的替卫只听令于你……”武德帝看着孙兰仕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莫非此借刀杀人之令是你下的?” “啊……”孙兰仕惊惧太过,匍匐数步:“圣上明鉴……” 武德帝只是盯着她,不发一言。 孙兰仕似在极力思索:“恭王用替卫杀人,臣也不疑。只是她如何越过臣去给沈莫下令……其中尚有蹊跷!” “有何蹊跷?” 孙兰仕显是也乱作一团,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沈莫是臣表弟,自幼一同长大,彼此相知甚深……” “什么彼此!”武德帝一嗤:“你是在自以为是!” “……”孙兰仕的舌头就似短了一截:“由沈莫替卫,是臣临时决定。暗部一应规矩,也是臣仓促所教。臣都没有告诉过他,恭王是幕后之人。” “你和沈莫的关系,紫云昂知道么?” “……不知!”孙兰仕顿了一下。 武德帝立刻便觉察有异:“真的不知?” “……”孙兰仕艰难的摇了摇头:“不过红叶沟事后,她告诫过我,不要再和沈莫联系了。我……怕她要弃替卫,还曾苦口相劝……” 武德帝想起丰宁猎场,孙兰仕见沈莫应战也曾方寸大乱之事,不由冷哼一声:“若朕是紫云昂,听了你这番苦口相劝,必杀替卫。” “……”孙兰仕眼圈骤红:“臣……” “沈莫之父仍在你家么?” “在!”孙兰仕抹了把眼睛。 “可有异状?” 孙兰仕又是摇头:“舅父病入膏肓,臣请御医看过,都说来日无多。” “此人与樊璐是夫妻,俱出瑶山神仙顶;樊璐乃已故睿王心腹;睿王是前襄亲王嗣女;先帝又曾想以紫云昂为睿王继嗣。此三王府邸、别苑皆在西川。”武德帝一连说了几条:“你这舅父与紫云昂旧日有否联系,估计你不大清楚吧?” “这二十年间舅父未回神仙顶,而是一直隐匿臣家。臣认为他是一心与樊氏脱开干系。” “那他为何教儿子刀马功夫?” 形势繁复混乱,迷局层出不穷,梁铸看孙兰仕也是脸显茫然。 武德帝又道:“他自己病入膏肓,就不会让儿子和神仙顶联络么?” “神仙顶……”孙兰仕嗫嚅了一下:“只是个江湖门派……” “嗬……英王的惜花山庄也不过是个江湖门派!” 孙兰仕一下子窒住:“臣……无知!” “你说他另外继养一子,是何身份?” 孙兰仕不敢再说只是“寻常人家”等语了:“臣立刻彻查。” “现在才知道查!”武德帝怒目而视:“尔与英王俱称能臣,朕今观之,皆是废物!” 孙兰仕只得诺诺:“臣……差英王远矣……” “朕竟信用尔等,贻误社稷!” “臣……死罪!” 她自是汗流浃背,武德帝仍未问完:“你回京途中曾见英王,其时她是否已将沈莫派出?” “臣只是向英王回报‘西川寻韩不获’等事,叶使同连卫领在侧,未见沈莫。”孙兰仕皱眉回想:“英王曾询应对之策,叶使建言:立即护送韩侯家小入京。” “叶恒?” “是!”孙兰仕答道:“叶使还请命前往,但英王未应,说已有安排。” 武德帝眯眼细思。 孙兰仕低声又道:“英王恐圣上着急,不许臣有耽搁,命连夜动身,星驰返京。之后英王诸令,臣一无所知。” 武德帝居高临下,目光阴沉:“此案从头到尾你来推演一番。” 孙兰仕干咽了口吐沫,缓缓禀道:“臣以为英王所下之令,必非杀人……持骨哨军令至襄州的暗卫,必非沈莫……” 武德帝微一眯眼。 “如是沈莫,则臣早为恭王弃子。”孙兰仕舔了舔已然干涸的嘴唇:“臣自以为有用之处,百倍于替卫。” “是吗?”武德帝勾起唇角,渐渐冷笑出声:“尔高看自己,而小觑朕妹了。” 孙兰仕只觉那笑声如森森冷刀,正逼近自己,心跳停下半拍,胸膛却是急剧起伏。她僵的都弯不下腰去,但终于伏地磕头,孤注一掷:“臣……臣……愿为英王抵罪。” 抵……罪?梁铸此时莫说抬头,就连喘气都已不敢了。 东暖阁静的就似死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武德帝重新开口:“朕……容你再说一句。” 已到生死关头,孙兰仕咬紧牙关,高扬起了头:“恭王弃臣,必已做好和圣上决裂的准备。若圣上想要先发制人,一击全中,杀臣……正合时宜。” 其音方落,烛火灭尽。梁铸只觉脖子上冷冷飕飕,似有雪刃横担。曙光却正透窗而入,淋洒在玉盏之上,泛起一层晶莹。 门外响起了轻急的脚步之声,已到了小内监传送密折的时辰了。 梁铸悄悄退出东暖阁,取了折本奉上御案:“只有一件。武卫军护城统领雷水珍上奏。” 武德帝自孙兰仕脸上慢慢收回目光,落到面前:出赐英王暗使叶恒夜叩启明门,言要觐圣。臣已遵旨将其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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