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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叶一清狠狠咬着后槽牙:“这得问你自己啊!七八年间我倾囊相授,花无数心血气力好不容易使你出师,参加选战又拔头筹,当了个暗部孤儿人人羡慕的暗卫。也不指望你能成就多大勋业,总不该给师傅这个‘叶’姓丢脸吧!谁知……谁知……”叶一清哆嗦着手去指叶恒,一见他满身伤痕,怒气又交杂上了心疼:“谁知你活成了这个样子!你要能和叶秋一样本事也行,有生之年咱们再不相见,你走阳关道,我行独木桥。可是……可是……”    自来暗子出师之后,便不再见师,终身听部调遣。暗卫更是如此,一旦奉上玉牌,心里便该只有主上一人,无亲无友,无师无后,除了尽忠一事,亦无牵无挂,无爱无恨。若能再见其师,唯有落到一个境况,就是临死之前,身在上京。天顺二十二年,出赐暗卫任冥从襄亲王冤狱将斩,抱师痛哭,未留一言;韶定二十六年秋,先帝崩逝,身后尚余暗卫十一名,殉葬之前获准与其仍存人世的师傅见面。今叶恒被逮暗部,竟见业师,惊骇之中,只余茫然。    他受英王之命,拿了给冯晚的耳徽回京面圣,因恐赶之不及,日夜兼程。到启明门时正值深夜,稍有犹豫还是用骨哨叩门请入,不想被武卫军护城统领雷水珍喝令拿下。他怔楞之余大声抗辩,雷水珍却让自阅圣旨:“奉上谕:擒捕出赐暗卫!”    这是什么缘故?叶恒被蒙了眼睛,押入囚车,再等见人,已在暗部刑堂了。先是长老问责,令其自陈。叶恒知事有蹊跷,并不敢怠慢,先把之前已受过惩戒的“罪状”一一罗列,又写了些“已知己过,改犹惫懒”等少关痛痒之语,最后言道:“因受王宠恩,便存侥幸,时忘暗卫重责,未以佐事为要……实惶恐愧疚!”    长老们皆面无表情,只令画押,未予刑罚,更无一言苛责,反令人不安。过了一日,再次入堂,主审竟是总领大人,拿了自己供状,冷笑连声:“叶使意在提醒本部,尔为英王爱宠,不日即可还哨,不能同其他暗卫一例处置。对尔打罚,本部不该做主,最好先行请示英王?”    “大人明鉴,叶恒绝非此意……”    总领让他抬头看案上供奉的圣旨:“列圣及当今旨意都在,本部不敢替英王徇私……”    叶恒听得心惊肉跳,连连称“是!”    “尔言未以佐‘事’为要,以为能脱开擅涉政务的干系……呵呵……”总领眸中射出厉光:“是谁建议英王护送韩侯家小入京,并竭力要担其任的?”    叶恒不禁愣住。    再之后,总领所问都是他与沈莫如何勾连为害社稷,叶恒都不知该怎样招供,被花样刑罚折磨的死去活来。暗堂虽然狠辣无情,可于天女脚下行事也还讲究分寸,似这般动刑之前未查婴沟,对他有否孕怀王嗣都无顾忌,可见是上面早有交代。    叶恒已觉在劫难逃,却始终不知为了何事,正百思惶恐之际惊见座师,不由怆然泪下:“我这是犯了何罪……不容苟活……”    “你……”叶一清猛一顿足:“迷惑主上不是罪么?竟使她昏了头脑,下了乱令,冤杀韩宜将军满门家小。”    “啊!”叶恒惊如雷震:“您说什么?”    “后来圣上查明,是出赐暗卫假王令行事。”    “沈莫?”叶恒脱口喊道。    “抑或他是被人掉包……哎呀,谁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反正惨案酿成,震动天下,传闻玄甲军旦夕要反,圣上连下八道谕旨。”叶一清说了两句,醒悟过来,直指叶恒:“你……你早知那名暗卫有疑,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知……”叶恒下意识偏过头去。    “什么不知!”叶一清勃然大怒,上手就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白在暗部学了十三年,白从千人之中脱颖而出,什么都说不知,主上留你何用?!还是故意包庇别人的恶行,甚或勾连成了同伙?你才蒙恩出赐几日,就学会了编造假话?还有脸问自己犯了何罪?还有脸问圣上为何处置你?”    “……”叶恒伏倒在地,肩背不住颤抖。    “你……你……”叶一清气的又踢了他一脚:“你这作死的东西……”    他再斥些什么,听在被晴空霹雳轰蒙了的叶恒耳中都是嗡嗡之响。韩家如何,沈莫如何,自己如何,这些全然来不及多想,唯有云瞳一人牵挂最深:“王主……王主还说要去玄甲军!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师傅的责骂声都被他这一连串急切的询问声盖了下去,见他心忧主上,还有些暗卫的自觉,叶一清脸色稍霁:“英亲王乃天潢贵胄,岂能被你们这些贱奴才连累!”    “师傅,您和我说她好不好?”叶恒爬至叶一清脚边,攀了他裤腿急迫问道:“有没有出事,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怎么样?”    叶一清自己本来也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听他问的混乱,更是大皱眉头,便借总领的话说:“英王不日就要回京了。”    “回京……”至少她没有性命之忧,也没有被玄甲军扣押。叶恒一捂胸口,似要抓回不知吓到哪里去的心脏:“那就好……那就好……”    “好?”叶一清恼怒的拔出腿来:“你好生忏悔自己,不要想着英王回京又有了撑腰之人!”    撑腰……圣上会为王主撑腰吧?叶恒呆了片刻,又扬脸哀求师傅:“您可知圣上八道谕旨都说了什么?”    “这个告诉你无妨。”叶一清一条一条给他列举,末了言道:“天威震怒,你不要存着侥幸,赶紧俯首认罪,把那个暗卫的悖乱言行都认真揭发出来,万勿藏私。”    叶恒急思谕旨,悟得“王主能安”四字,长舒一气,再想自己被逮之由,惨然而笑:“原来为此……”    师徒沉默半晌,叶一清叹气转身,将总领交付的长匣摆在叶恒面前:“此圣上所赐……”    话还未完,叶恒激灵灵就打了个冷战,透过黒木匣盒,仿佛已见匕首、白绫、毒酒……大祸临头,不及深想,已由着本心颤声喊道:“可容再见王主一面?”    “叶恒!”叶一清厉声将他打断。    叶恒呆了一呆,绝望伏倒,哀痛凄苦不能自己。    叶一清缓缓把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两物:一副纸笔,一个写着序号的铭牌儿。“圣上天恩,让你先写供状,再领铭牌儿……一个时辰之后,为师会把你送到忘忧阁去……你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写供状,不要有何遗漏,更不能有所瞒隐!”他已走至狱门边,又不放心的回头叮嘱:“仔细看好,圣上赏你的是忘忧阁的红字牌儿,只要熬过百日,还是可以……”    可以苟活几年,却如行尸走肉,糟污破败,不能再相伴于她的身旁……叶恒不看铭牌儿,只将目光锁在了那副纸笔上:“师傅……”    “嗯?”叶一清等了许久,不见后音,见叶恒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泪滴犹然挂在腮边,神情却渐渐安静了下来。    “您是关心则乱了!”终于,叶恒言道:“圣上不是命我先写供状,再领铭牌吧?是让我于这两者间自选其一。”    “啊?”叶一清心头一紧:“我去问问总领大人……”    “不必问了!”叶恒把事情连起来想了几遍,已然解得圣意:“也不必多等一个时辰,叶恒这便招供……”    “小六毛!”叶一清经他提醒也已醒悟,心跳立时急骤起来,闻言更是大惊失色。他猛然回身,抢步而至:“你……你招供?你能供出什么来?”    叶恒强攥着笔,极力不让腕子抖动,就在一张白纸末尾处写了名字,又咬破中指,按了个血红的指印:“什么……都可以供……”    “你……你……”叶一清抖的比他还要厉害:“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叶恒点了点头:“知道!”    “你知道假令杀人、为乱社稷是甚样罪么?”    “……知道!”    “那你还弄个空白无字的供状呈上去,不怕别人乱写?你……就不在乎百姓会怎么骂你?史笔会怎么责你?后世会怎么评你?”叶一清扶着叶恒肩膀,不住摇动:“想一想,小六毛,快想一想!”    叶恒眸中显出一丝愧疚:“成了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却用了师傅的姓,对不住您了……”    叶一清抖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你是把我教的全扔到爪哇国去了!不就是怕进忘忧阁的大门么?那有什么!戒急用忍,戒急用忍,凡事都得戒急用忍,我和你说过多少遍!”    “我忍不了的……忘忧阁那样的日子,我连半个时辰也挨不过去。”叶恒唇角挂血,也不抹去,端正了身子给叶一清磕了个响头:“师傅恕罪,叶恒已回不去再当您身边的小六毛了!”    “你……”叶一清痛心疾首:“没出息……你怎么也没有一点出息!”    “叶恒伏罪,圣上必发慈心,不会牵连师傅。”叶恒轻抚了下叶一清的袍襟,又怯怯缩手:“桑榆已晚,还当珍重!叶总管心善性纯,定能孝养师尊……”    “你少来替我打算!”叶一清越听越气,抓起笔又塞回叶恒手中:“写供,不许敷衍,不能潦草!沈莫平日里都有哪些胡作非为?你有哪些疑心,看出哪些端倪,有否告禀主上,暗查密访?这些岂能欺瞒圣上,还不逐条供来。”    叶恒惨然一笑,丢了羊毫:“再说这些已于事无补,沈莫不死也‘死’。等到了泉下,我自会找他算账!”    叶一清怒道:“于事无补也得说,你是个暗卫!”    “自从信任沈莫,我已不配当个暗卫了!”叶恒扯起一丝凄笑:“如今,更只想做叶恒!”    叶一清闻言一呆:“你想做叶恒,他要做叶秋……”他忽然扬手,却是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就是我教出来的暗卫!好不混账!”    “郭缮世受暗卫敬仰,可他……未必不以自己为荣。”    “你……你们……”叶一清愤愤跺脚,转身便走,到了狱门边上又忽停住:“就算是二选一,圣上对你这不称职的暗卫也做到了仁至义尽。到头来你竟还要辜负!”    身后无声。半晌,叶恒轻轻问道:“师傅可知冯晚一案是怎么了结的?”    好大一会儿,叶一清才想起是问近来轰动上京的大案:“那个姬家小女婿?他自己承认背妻邀宠,勾引英王,蒙圣上恩典,并未加罪,只令游街之后判归原妻。他自觉无颜,在圆房之夜蹈火而死了。”    “游街?判归?圆房?”叶恒一连问了三声,而后叹道:“就这样子死了……”    “问他作甚?你和他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叶恒的脸上已无任何表情,二次又给叶一清磕了个响头:“不问了!就此拜别师傅!请代为上奏:叶恒至微至卑,无德无能,何以领受隆恩浩荡!请圣上勿加怜悯,只以国事为要。”    “你这……”叶一清以袖挡面,强憋了半天眼泪,再不忍看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弟子,也再骂不出来:“罢了!也和你主上多说一句吧。”    身后又是无声无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传来轻轻一叹:“说了恐更令她伤心……不说,她也明白……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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