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恒的无字供书被递进懋章后殿时,凤后贺兰清澄正同武德帝委婉说着如君的心思:“宝宝聪慧乖巧,讨人喜爱……莫说如意,臣侍养了大半年也觉舍不下了呢!” 武德帝面无表情:“凤后怎么和侍君一种见识了?” 清澄霎时脸色一白。 武德帝将几页供纸分排几上,盯着末尾处那个血红指印和两字签名问道:“叶恒都说了些什么?” 总领一一回禀:“……请圣上勿加怜悯,只以国事为要!” “当啷!”武德帝正端茶盏,手忽停住,翡翠扳指碰到了白玉杯,发出一声脆响。 清澄悄悄转眸来看,见武德帝微蹙眉、轻叹气,久久方言:“难怪小七欢喜他……可惜了……” 清澄小心翼翼的问道:“英王……快要回来了吧?” 武德帝冷了脸,也不作答,只命暗部总领暂时保管供词:“朕的那名暗卫可以放回来了。” “是!” 两次说话都不恰圣心,杜献暗替凤后担忧:自那夜逆掀龙鳞之后,明光殿较前冷清多了,而庄卿祁端己近来却格外受宠,不仅常被招到懋章后殿侍奉笔墨,留喜次数更居后宫君卿之冠。千岁面上没有多说什么,还赏赐了他许多东西,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吧。 “叶师傅请辞大武师,言风烛残年,思乡情切。” “准奏!然……”武德帝沉声言道“人既老迈,归乡路远,或多坎坷。不如就在卫府辖区之内寻一安静院落安置。” “谨遵圣命!” 暗部总领去后,殿内又恢复了寂寂无声。主子们都不说话,梁铸、杜献更是面面相觑。清澄深觉无趣,便起身行礼:“天晚风寒,请圣上早些安置。臣侍告退了。” “……” 眼见他就要退出殿门,武德帝忽然突兀出声:“凤后!” 清澄微微侧身,清姿珍重,意态萧索,仿佛一株瘦病的蔷薇。 梁铸不知怎的,看上一眼只觉恍惚,也没注意武德帝是否抬头,单听她咳嗽一声:“朕……还没进晚膳呢!” “……”清澄愣了一下。病蔷薇忽成了刺玫瑰。他转头怒瞪梁铸:“都什么时辰了?你这总管怎么伺候的!” “啊……奴才该死!”梁铸只觉当头一棒朝自己打来,赶着出门重新布置:原来才刚进的只算“点心”,有凤后千岁在,夜宵才是正经“晚膳”! 武德帝崇简恶繁,膳食上极为随意,摆到小几上的不过几样清粥小菜。帝后盘膝对坐,清澄只言:“圣上要爱惜龙体……” 正巧梁铸依着晚膳时的规矩,又让敬事房把安排侍寝的绿头牌递了上来。武德帝便推至清澄面前:“是该爱惜……今晚你替朕选吧?” 清澄崩脸抿唇,也不推辞,就朝庄卿的牌子够去。将要碰到,忽被武德帝携了手,翻落了写着自己“皇后贺兰氏”的绿头牌。 脆脆亮亮一声响!杜献看的眉开眼笑,这才觉得懋章后殿暖和了起来。 “方才你也看见听见了。”武德帝停了筷子,言似无意:“觉得暗卫怎么样?” “臣侍没有什么见识,不敢妄言!”清澄仍然垂着眼眸。 “……”杜献暗自一吐舌头。 武德帝唇边笑意一闪而过,她轻拍清澄的手背:“朕有三名暗卫,送你一个。” 哎呀,这可是浩荡天恩!杜献惊喜非常,正要凑句恭贺的话,却听自家主子淡淡拒绝:“臣侍不要。” “为何?”武德帝挑眉来看。 “暗卫奉主最忠,臣侍愿他们一直护卫圣上,自己也能搏个长久!”清澄答的很是平静:主上一亡,暗卫殉葬。我还能活几年,何必累人青春受厄。 武德帝一怔即明,倏地攥紧了他的手。忽听梁铸禀告:“杨使回来了。” 暗卫杨希脚步有些踉跄,进门便跪下磕头:“圣上万安!” 武德帝听他嗓音都是嘶哑的,蹙眉问道:“你在暗堂受了哪些苦楚啊?” “未曾!”杨希答的简短,却无犹豫。 “嗯?”武德帝往下一瞥:“褪衣。” “……是!”杨希三下两下便将里外衣袍褪到腰际,露出精壮上身,胸背满布伤痕,数条还在渗血。 清澄下意识便闭了眼睛:“圣上垂问,杨使不可欺罔。”又替他向武德帝求告:“今秋才出师的,圣上宽谅一些。” 武德帝尚未说话,已见杨希一惊伏地:“暗堂循例问责,奴才不觉苦楚。奴才出师日短,却也明白规法,绝不敢欺罔圣上。” 竟是如此……清澄怔愣扭头,入目却是覆面厚纱,他的模样神情一丝也不得见。 “朕交你一件差事,办妥之后自去休整几日吧。”武德帝从袖中取出一物:“去英王府给总管寒冬,令其还于英王。” “是!”杨希立刻穿好衣裳,双手接捧。 清澄闪目一瞧,见那物件是枚五瓣花碧玺耳徽,这方恍然:还道要赏赐哪个呢?原来是小七的东西…… “暗卫人手不足,奴才无需休整。”杨希恭敬言道:“奴才谢圣上隆恩,亦请圣上勿加怜悯。” 又是一句“不求怜悯”!清澄暗叹,待他走后,便朝武德帝言道:“圣上赏赐暗卫,乃臣侍荣耀。臣侍方才妄言,实属不敬……” 武德帝闻言一笑:“你想要走杨希了?” “臣侍看杨使甚好。” “莫非要学父后故事?”武德帝心下了然。 清澄油然而叹:“今日才知父后之慈!” 武德帝叹息点头,自在心底喃喃:小七性肖父后,而朕……却不能不学母皇…… …… 腊月十八,寒日,大雪! 寒冬一人一马等在官道,几乎被冻成了一尊雕像!忽见十数“黑影”由远及近,忙抖缰向前,艰难迎上:“王主……王主……” “寒总管接您来了。”三月已回了云瞳身边,见她打马仍急,赶紧在旁提醒。 六月稍落一步,正咬牙急追,看见前面冲来的人影,心中大起忐忑:一定又出什么事了!这都等不及入城后再见王主了。 两马对撞面前,云瞳领缰急停,寒冬甩蹬落鞍。 “王主!” “冬叔!”云瞳风尘仆仆,满脸憔悴,两只眼睛几乎都抠进了眶中,却掩不去焦急之色:“圣上有何诏命?” 寒冬暗自叹气,从怀中取了碧玺耳徽,举到云瞳面前。 “啊!”云瞳立时绷紧了腰背,盯着那朵娇艳纯美的五瓣花好一会儿,忽然一把攥进掌心,再开口,声音便有些发颤:“人呢……” “冯晚……已烧化在火中了……” 三月、六月都吃惊的捂上了唇,没敢叫出声来,见云瞳身子栽晃了一下,忙凑前挡在两旁:“王主……” “什么时候的事了?”云瞳呵出的冷气仿佛瞬间就结成了冰碴。 寒冬没有作答,面上显出的不忍却更深了一层:“送来耳徽的叶恒……也已被缉禁暗部……” “嗯!”云瞳看他欲言又止,心中陡然又生不安:“难道……难道还有别的?” “圣上判其凌迟,今晨已发谕旨!” “啊!”三月一声惊叫。 “是何罪名?”六月同时喊道。 云瞳竟是完全呆住,嘴唇抖的厉害,半晌才问出一句:“何时行刑?” “后日!”寒冬只怕她会一头栽下来,忙紧紧护在骕骦马前:“王主?” 云瞳无意识的胡搡胡搡胸口,转脸去看巍峨在望的紫胤皇城:“……冬叔快上马,路上和我细说……” 饶是冰滑雪重,怎挡焦心如焚。云瞳纵马狂奔,途中几次摔倒,终于赶在启明门关阖之前入了上京,驰到禁城,却被武卫军拦下。 “本王奉旨面圣!”云瞳怒喝一声,就往交叉的刀戟上打去:“立刻滚开!” “王主……”三月、六月、寒冬都被吓了一跳,一拥而上,把她围住:“哪有臣下带弓挎剑的直闯宫禁?纵然圣上宣召,也有见驾的规矩。” 雷水珍强笑拱手:“王帅勿急,末将这就往里通禀。” 一等就是小半时辰。天已完全黑下,才有传旨宫监随同返回:“口谕:英王暂先回府,等候圣命!” 云瞳狠狠咬唇,拒不领受:“臣紫云瞳请圣上即刻召见!” 宫监不敢违拗,又去复奏,这次等的时间更长,云瞳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个圈子,才又得来旨意,仍是:“回府侯召。” 云瞳脸色难看至极,不顾六月几人再三劝阻,仍一意请见:“臣有要事回禀,不能耽搁,请圣上即刻赐见!” 又不知等了多久,三月觉得自己在雪地里都快冻僵了,才又看见那个小宫监回来:“圣上如常办事,毫不理睬王驾所请。梁大总管让我带出句话儿来:请英王遵旨回府。” “……” “王主!”六月生怕云瞳会有何激愤之举,和寒冬、三月一齐苦劝:“宫门已然下钥,再急的事也不能不顾臣□□统。倘若惹怒圣上,是更为叶使加罪!” 火都烧到了脑瓜儿顶,云瞳从马鞍上抓了一大坨雪糊在额头,这方觉得能忍了一些:“先去祁相府!” 本来遵照之前旨意,上京王侯官员若要私见,当先报备。雷水珍却不敢阻拦英王,看她拨马而去,倒还松了口气。 祁相却不在府,说是入值军机,已经几日未归了。封君因几个女儿也都放外任,便遣了最长女孙出来招呼英王。那还是个坐书房的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让来陪客,困得颠三倒四。 云瞳无法,只得辞出,在荣盛大街心烦意乱的绕了一圈,又往贺兰公府而来。 贺兰桑披衣来见,倒是不胜殷勤,可被问到政事圣心,茫然无知。本心是想为英王解忧,可出口全是乱七八糟:“下官与王主心情一样……使美人受苦,真乃人间最不平事!” 云瞳烦极将怒,忽听屏风后有人细语轻唤:“紫卿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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