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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离凤愁听一夜,孤枕难眠,记起一首《春雨》(注1)来,便低低吟诵: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春藤馆里的红倌玉罗说此诗是一位来洛川赶考的举人娘子为他所作,缠绵悱恻,相思刻骨,诗里还嵌着他的名字。举人娘子对他一见倾心,与他数月恩爱,为他破费万金,许下诺言无数,只待金榜题名,就携他荣归故里,从此双宿双飞,百年好合。奈何美梦不就,天意相违,举人娘子名落孙山,金银散尽,只得红楼望冷雨,飘灯独自归。残梦依稀,伊人难见,玉罗寄诗入曲,日夜弹唱,直等得春暮红颜老,病沉玉山倾。    “你怎么知道她还会回来?”离凤记得也是在一个雨夜,他走到玉罗的病榻前问道。    “因为她喜欢我,真心喜欢。”病中的玉罗只有提到举人娘子时,衰颓黯淡的眼睛里才会绽放一丝光彩。    “她没有那么喜欢你。”离凤摇了摇头:“至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真心。”    玉罗忽然转头看来,眸色含着愠怒,唇角生着讥诮:“你和那些没人喜欢的小伢子们一样,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上当受骗?”离凤言道:“我是想点醒你,别为了不值得的人枉送了性命。”    “谁说不值得?”玉罗气息奄奄,却在奋力反驳:“她碰过我的婴沟,好多次……她让我给她生个孩子,想我长命百岁,能永远陪着她。她还给了我这个……杜仲,让我好好调养,让我乖乖等她……”    离凤看着玉罗从枕下吃力的抽出一个纸包,要向自己证明什么。可他一眼就看出那东西不是保胎的杜仲,而是避孕的檰梨:“你还不明白么?她只不过是……想完完全全的占有你!”    玉罗在抖,唇在抖,手在抖,全身都抖个不停:“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是你心心念念的举人娘子在骗你!”离凤记得自己语调平淡:“被你谱进曲子里的那首诗,名为《春雨》,是碧落武帝年间名臣王回所作,虽不及《渔阳萧鼓》有名,却也流传至今,早刻在了书卷之中。”    “啊……”玉罗不肯信,不愿信,但终于面如死灰,颓然松手。    檰梨核儿洒落了一地,离凤挨块儿拾起:“玉罗,再吃这些东西,你就真真是死路一条了,听我一句劝,你就……”    “滚!你给我滚!”玉罗忽然发疯般朝自己喊叫:“你干嘛要告诉我?你以为自己懂得很多,以为自己活得明白?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我命苦,我遇不上那个人……你就能命好?你就能遇上那个人?我讨厌你,我恨你,我诅咒你!”    离凤记得自己沉默了许久,转身退走:我已尽力,奈何痴人不听……    是夜,玉罗睁着眼睛走了。裹了一卷薄席,撂上抬人的马车,不知骨葬何处,魂归何方。    每每想起他,离凤和若怜都不免欷歔一阵,想救人,却救不了,除了自己引以为鉴,又能做什么呢?多闻无情之事,频见无情之人,离凤活的愈来愈静,心也愈变愈冷。可有一日,若怜却带给了他一个消息,让他愣在当地,痛伤经年。    “玉罗哥哥那位举人娘子回来了,真的回来接他了。”    怎么可能?    离凤听见那女人得了噩耗嚎啕大哭,看见她抱着玉罗的遗物上马归乡,留下了一包以为是杜仲的檰梨……细雨霏霏,仿若珠泪涟涟。他忽就给了自己脸颊一掌,把若怜骇了一跳。    “离凤哥哥,你怎么了?”    原来他真的不懂,真的不明白,世间情为何物,孰是有情,孰是无情!他以为看透了,摸清了,其实自己不过是另外一个痴人!他遇见了司烨,便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遇见云瞳,没想过会把身心都交给这个令司烨破国亡身的女子,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为了她,会彻底的辜负司烨!    天命无常!人事皆非!不知是觉悲哀,还是该庆幸。    他藏起了一小块檰梨,在定妆日上台之前吃了下去。他记得自己对着妆镜说道:“紫云瞳来了,来的真好……我会让她把我接回身边,会让她说出所有的秘密,会让她付出无穷的代价!我会让她把心给我,不管她以后娶进多少男人,她会最欢喜我,会为了我不顾一切!”    他记得自己在笑,笑如一朵怒放的罂粟,散发着诱惑气息,展现着死亡前的艳丽:“司烨,你不用担心,除了这副皮囊,我是不会把自己给她的,不为她生,不为她死,不为她牵肠挂肚,不为她生儿育女……等为你和我池家报了仇,雪了恨,我就把自己化成灰,化成烟,匍匐在你的陵台下。”    言犹在耳……可他已不是当日的他了。    离凤猛地推被坐起,双手遮面,两肩急抖:这些……我该怎么和紫卿说?难道要亲口告诉她,当日诏狱之中赤司炀所言全是真的?难道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处心积虑、花言巧语想要迷惑了她好为司烨讨还血债的男人?    是,那只是曾经的离凤,可若她相信了,又怎么来爱现在的离凤?    她听不得他说半句司烨的好,也听不得他说一件雀翎军的难,她小心翼翼呵护着他,却也极尽霸道的不许他再越雷池一步。离凤抱膝枯坐,看着自己布置雅丽的寝居。哪里都留着她的影子啊:她给他的玉桃大妆盒,是比着进献凤后的款式;她送他的古铜花樽,比安置在永安宫里类似的那一件沉好多也大好多;她听他随口说少些小玩意,就把贵重无比的金漆梅花树盆景拿来当摆设。她不让他提司烨和永安宫旧事,自己却下意识比着司烨,比着永安宫,给他现在能拿的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她说喜欢他选的帐子,青竹翠鸟,淡雅肃静,其实是一见就能想起他们的元服之夜;每当她看到暗藏机关的乌木船就会发笑,他以为是在笑他藏了好些暧昧东西,其实……她是同他一样也想起了两湖的游船吧?    他屋里只有玉笛,没有瑶琴;他身上只有紫锦,没有白衫;他学会了下厨持勺,却不再读诗念词。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能放心。他知道她不放心,却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放心!    离凤愈想愈觉难过:在神机堂给雀翎军留消息的事还没解释清,又多了这样一桩麻烦。要是借若怜说的那些法子来搪塞,紫卿可会相信?    沉思半晌,他轻轻摇头:“当时不言,今日如何启齿?”    可当日又如何能言?    自从眼里有了她,心上念着她,他便一点一点学会了自欺欺人:不过吃了小小一块檰梨,真的就有效用么?也许只是夸大其词,耸人听闻;也许只碍一次留喜,药效早就排解出去了;也许他根本认错了,那其实就是杜仲……    “唉!”离凤长叹一声:哪有这些“也许”呢!我笑玉罗,殊不知最可笑的人是我自己!吃了多少萝卜豆芽,小腹隐痛照旧。何先生乃国医圣手,一诊便知。除非紫卿不问,若问了,她会怎样想我?    上元夜轩和楼的伙计来的蹊跷,若怜又说遇到恭府管事给我传话,我送了两个小厮去正院候差,寒总管客客气气却不容拒绝的补了人来……    这种时候,紫卿知我不想为她生养孕育……    离凤前思后想,心烦意乱,听夜雨缠绵,泪光潸然,一时又痴恍起来:她今夜一定在画眉阆安歇,同侧君又会说些什么呢?是在给孩子起名儿,还是在想这一胎是儿是女,以后容貌像谁,性情像谁?    就此恍惚入梦,却见一个总角女娃倚在怀中,小手攥着一只玉凤,奶声奶气叫他爹爹。    “爹爹,我要找哥哥玩去!”    离凤抬头一望,却见不远处从奕也牵着一个孩子,临金池,照碧水,正在嬉戏。    “乖!不去!”    “去嘛!去嘛!”女娃已急不可耐。    离凤坚不放手,忽见从奕转头望来,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向了女娃,盯了半晌,又缓缓移了回来。    “池官人!”    “从少爷!”    “给女儿起好名字了么?”    “她叫……”离凤低头看孩子,先就看见了玉凤,只觉眼熟的很,细想原来似上元夜云瞳攀上的那只帽儿灯,扬翎展翅,翔云飞天:“小珝,她叫小珝。”    从奕好像在笑。离凤却看不明白那笑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紧紧抓着女儿,把她抓疼了抓哭了,也没松手。渐渐的,眼前烟雾弥漫,金池、碧水、锦衣郎……一切皆不可见了。唯有孩子的哭声,依稀还响在耳边:    “爹爹……爹爹……”    “爹爹……”    “在!在呢!”离凤自梦中惊醒,惶惶大叫:“爹爹在这儿!小珝,小珝!”    “公子?!”帷帐一掀,阳光洒落,若怜出现在了眼前,正拿一方绣花锦帕为自己拭去冷汗。    离凤撑身坐起,急瞧乱看,哪里有女娃玉凤的半点影子。纹瓶静立,花尊默守,翠鸟轻轻盈盈,停在青绿的竹叶之间。    烛已灭,风未起,珠徽犹在,玉髓俨然。    原来只是幻梦一场。    离凤手背覆额,喘了好一阵气,正觉周身无力,想要躺回床去,忽听屏风后有人幽幽问道:“小珝是谁?”    “啊……”离凤一惊睁眼。    若怜眸光眨动,悄声禀他:“王主一早就来了……”    注1:唐李商隐作《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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