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陶大人?” “嗯!”小念一抬头,被若怜那副鬼魅一般惨笑的神情吓了一跳:“哥哥,你怎么了?” “你认识陶大人?”若怜放轻放柔了声音,还是在笑。 “昨晚才认识。” “在哪里认识的?” “夜欢楼!” “她……她去夜欢楼……干什么?”若怜只盼能听到些和自己猜想不同的答案。 可惜,没有。 “能干什么?”小念觉他问的奇怪:“自然是找乐子呗。” “那她找着了么?”若怜的声音已经抖得厉害。 小念攒眉想了一下,就认真点了头:“应该是找着了。我陪了她一整晚呢,累死了。” 若怜不再说话,死死盯着小念,从头看到脚,一寸也没放过,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他那张粉嫩圆润、娇憨稚嫩的脸上。 小念并无所觉,只顾低头大吃,直到把肚子塞得满满当当,方露出欣快的笑容:“这都是哥哥做的么?真香。” 院门外又有了声响,似是车轱辘碾过,不大工夫绕回来停下,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请问,是三娘子家么?” 若怜回过神来,听是男子叩门,就打开应声:“谁呀?” 门外站着个男子,包头巾挂蒙纱,带了两个小伙计,捧着大摞布匹:“郎君好!这是三娘子在锦绣庄买的东西,叫我们直接送到府上来。” 若怜愣了片刻,令他们进屋放下:“什么时候买的?” “今早买的。”男子笑道:“都是上等货,颜色款式没的挑。娘子说最衬郎君。” 若怜低头一瞅,最上边两匹的包布咧开了,露出来的锦缎是桃粉色,并非自己所好。那男子也瞧见了,目光一转,落到了小念身上,看也是一领粉袍,色泽相近,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笑了一下,把布往他面前推了推。 若怜看在眼里,心就一紧:“娘子可有说这些是买给谁的?” 男子可不愿掺合人家家事,含混笑道:“应是买给郎君们的吧?三娘子也未明说。” 郎君……们……若怜手底颤了一下,紧紧攥住。 男子又客气了几句,带着伙计告辞而去。 小念趴头去看缎子,眼光大亮,心底痒痒:“真好东西,多漂亮啊……我最喜欢粉色了。” “……”若怜的心上陡然又压了一块巨石。 喜欢也没用,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小念叹了口气,又怀念起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根珠簪、几颗银锭了。 “她很喜欢你么?”若怜以为自己问的很温柔,其实却不知道那音调极冷极空洞。 “谁?”小念没听明白。 若怜咧唇笑了一下:“她喜欢你,就把你赎出来了?” “哦,你说陶大人啊?”小念又掏出夜欢楼的契约文书给若怜看:“她夸我伺候的好,要带我出来见识见识。” 若怜木僵的展开文书,先就瞧见了“陶月欢”三字潦草签名,他猛就拿手盖住,一颗心仿若从半空直接坠入了深渊。 “你……你叫小怜?” “我本来叫小念,昨晚才改名叫小怜的。”小念暗想:也不知今后会叫什么,也不知今后会在哪里。吃饱喝足之后这一空闲下来,忽就记起后头那位娘子嘱咐的话儿:不许出门,不许乱走,有人敲门不许应声。若她回来看见自己不在,会不会生气?那么凶的一个人,万一打我,如何是好?光是想想,小念就觉臀肉生疼,下意识就抚上髋骨,“哎呀”了一声。 这动作无比暧昧,看在若怜眼中,更添一丝绝望:伺候了整晚,累坏了…… “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小念尬笑起身:“我得走了。”又指桌上那些空盘剩碗:“这些收拾到哪里?我先帮哥哥洗净理好。” “不用了。”若怜木然言道:“她让你住哪里?” “那边……”小念也不知方向对不对,随手一指:“屋子可空了,什么都没置办呢,唉!” 原来另有新房……若怜已然咬白了唇。 “谢谢哥哥。”小念揉揉自己吃的溜圆的肚子,蹲身一福都有点费劲儿了,想着一会儿还得爬墙回去,不禁摆了个苦脸儿:“我走了啊。”到了门边,回身又笑:“哥哥,忘说一句话了,你长的可真好看!” “没有你好看!”若怜面无表情。 得人夸奖,小念很是高兴,喜滋滋的模样更是灵动娇俏,彷如一朵鲜花,眼神也是晶晶亮亮,满含蓬勃朝气,他扭腰出了屋,又哼起“梅花三弄”的小曲儿来。 “昨夜之前,你是处子么?” 身后,忽然传来冷冰冰这样一问。 “是啊!”小念已推开院门,毫不多想,朝站在阶上的若怜挥了挥手:“哥哥,再见!” 再见?还要再见? 如何再见?不会再见了! 若怜退后两步,背靠门廊,终于支持不住,缓缓瘫倒。风过处,落红遍地,一腔痴情,尽付流水。 “我知道,你会娶一位般配的闺秀当正夫。等你建功立业有了官职名位,还会娶很多美人,在后院争奇斗艳。我不嫉妒,也不伤心,更不敢阻拦……可是为什么,你要从夜欢楼再买个小倌儿来?”若怜泣道:“买个清倌儿,比我小,比我乖,比我可爱。你让他叫小怜,他才是住在你心里的小怜吧?而我只是若怜,你让我学他……学他什么?” 如泣如诉,如怨如魔,树上的鸟儿不忍听闻,“倏”就振翅飞远。 “为什么,为什么……”若怜发疯般问了五六十遍,终于没了力气。 这个家,到处留着三月的痕迹,可是这些痕迹,会越来越浅。她已另置新屋,另有佳人……还会再回来么?若怜痴痴想着:她若不再回来,这里还是家么? 一个令她厌倦的男人,一个令她嫌恶的男人,一个让她失了声名脸面的男人,还住在这里,算什么! 若怜慢慢坐起,呆呆四看,眼里渐渐没了眷恋。他开始扫地,把自己洒落的青丝扫出院外。他又擦柜抹桌,把所有角落都清理的一尘不染。床上换了铺盖,灶上熬了香粥,穿过的衣裳拢进包袱,没戴过的簪环收进匣子。她交给自己的要紧东西并一应银票体己都细心理好,藏进箱中。最后提笔写了几个字: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请卿自处分(1)。 将要起行,心头痛彻,若怜已然泪落如雨:就此作别,请卿珍重! 出得门来,眼望英王府那一大片伟丽房舍,又想起离凤来,泪珠儿更难止住:公子,我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兑现不了。说不敢嫁不愿嫁,又嫁;说能不挑不拣不计较的过下去,又不能;看到暗使大人和小晚的命运,说自己懂的惜福认命了,其实不懂;得你教导,说不会让你伤心难过,又做不到。公子,若怜也没脸再见你,你也不用再惦念我。不管我到了哪里,就是碧落黄泉,成泥化灰,也会日日夜夜的祝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他避开常走的大路,拐上少有人行的小道,过了几个街口,打听着重华宫所在,到得近前,却见人流已散、香火冷清,护宫兵卫也所剩无几,问了别人才知道:原来大祭司今日离开了上京。 若怜心下一凉,四顾茫然:原想着天神座下是个安身之处,如今竟也无路可投。他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见右旁乃是绕禁宫而出的御河,便顺道而下。岸旁杨柳依依,水中落花飘零,一阵又一阵风起,流波湍急,浊浪翻卷,倒映着一座小亭楼。 这就是归云亭吧?若怜扶着岸边一块大石坐下,怔怔看了一会儿:传说归云仙子遭贬下凡,幼失母父,被卖进夜欢楼当了花魁,取名双雁。他与一个秀才相恋,因遭其家族嫌弃,不得结果。后被当朝摄政王买入后府,恩宠非凡。一日御河边上小亭欢宴,竟与昔日情人意外相逢,那时,秀才已是幼主仰慕的名士,正为摄政王极力招揽。秀才赋诗一首,怅然旧情不再,摄政王知晓了两人往事,慷慨成全。座中嘉宾无不道是段佳话,唯有双雁,悲从中来,谓此生所遇者,皆无情人也。他以一舞辞别摄政王,又以一曲唱和了秀才,而后登亭投水,羽化飞仙,历尽尘劫,再回仙班,留下御河岸边归云亭中一缕绝唱。 夜欢楼的公公还以双雁曾在楼中挂牌而自荣自喜,呵!若怜摇头一嗤,复又戚戚念道:岂是爱风尘,已为前缘误,春光犹未歇,不敢问归处(2)……忽又想到:不知我在前世是什么模样?仙子自然没福气当,也许只是神佛座下偷油渣吃的红尾巴小老鼠吧。 那还是新婚之夜,三月在他耳边笑道:“你给我跳个《春江月夜》吧?” 腰都要震折了,哪儿还有力气跳。自己慵懒的问她:“你喜欢?” “喜欢!”她邪气的笑:“就喜欢你那种怯怯生生的样子,好像偷油渣被抓住的小老鼠一样,还是条漂漂亮亮红尾巴的小老鼠。” “什么啊!”自己伸拳捶她:“我才不要当老鼠!” 她“哈哈哈”的一阵大笑:“那你怎么叫的吱吱呀呀的?听着就像老鼠。” “胡说。” “要不然你再叫一遍,我多听听。” “讨厌!” 若怜忽就掩住了眼睛,以为自己又在哭,指尖却没摸到泪,许是缘尽了,泪也尽了吧。他站起身,想要去归云亭拜一拜双雁的彩绘像,忽觉股间磨着一痛:呀!到忘了该去找大夫看一看。 “这不是若怜么?”耳畔忽闻人呼,忒是熟悉又格外刺心:“真巧,才多少日子,就又见面了。呦!你这是被陶三赶出来了?” 若怜转眸一看,十根冰冷的手指立刻攥死:“张……张缤!” (1)摘自《孔雀东南飞》,略有改动。 (2)摘自严蕊《卜算子》,有改动,之前在《吉纸》那章已经写过,再注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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