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从正房出来,犹豫片刻,还是到前面等回了贺兰桑,继续追问紫云瞳中毒一事,直问的小姨汗流浃背,落荒而逃。回屋路上,他只顾皱眉思索,不妨撞上抬热水的小厮,淋了胳膊,叫来医士,正好又听了些从太医院传出的“故事”。闻得何景华一直在英府驻守,清涟脑中灵光顿现,谎说自己生了隐疾,偷偷去往神医住所,单独详询奇毒碧落十三香。 何景华应了紫云瞳,绝不泄露她中毒一事,奈何清涟问的巧妙,只请教医效毒理,半句不提名姓事项。不过三盏茶的功夫,何景华说了十之八九,连自己不解等事也尽道出。 “按书上所记,若无‘离魂’之症,不能确定是中此毒。” 清涟点了点头:“先生可曾听说,近来有人中毒?” 何景华一凛:“没有。” 清涟笑了笑:“我也没听说过。因在书中看见这毒的名字,觉得好听,想多了解一些,所以冒失前来,打扰先生休息了。” 这是让我放心,他不会出去传扬什么……唉,英王疑中‘碧落十三香’一事在上京王侯重臣中都不算是秘密了。谁都来问,谁都想知道个实情。何景华忍不住苦笑一声:“前人之所以称‘奇’此毒,正因精妙所在,难于尽解。官人有志,或可为吾辈释惑。” “先生高看奴家了。”清涟起身告辞,容色平静:“多谢。” 何景华常在明光殿里遇到这位小郎,言语交往,如沐春风,心中很是喜爱,今见来问此事,知与情系英王有关,不由暗生恻隐。见他低头出院,忽轻声叫住。 “官人乃中选侍子,凡事还当依从圣意,且听母父尊长良言。” 清涟一怔,慢慢回身,对着何景华一躬:“先生教诲,清涟必铭记在心。” 何景华回以一揖,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再等回到自己屋子,清涟默默在灯下出了一回神,把所闻所想捋出脉络,取纸笔记下:从家不顾礼俗,请旨将儿子接回,是因落胎一事对英王有所不满。紫卿爱护奕哥,不会听信流言而稍加伤害,若强行其事,定有不得已之苦衷,难于告人,使生误解。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落了两行小字:落胎蹊跷,王有苦衷。 先从苦衷两字想去,紫卿为何打掉自己的儿女?第一,或为误打?清涟盯着自己写下的这两个字摇了摇头:此为头胎,从小姨回家述说种种,到万寿节自己亲见从奕,都能知道英王自闻喜讯欣乐若狂,对尚未出世的孩子爱若珍宝,悉心照料怀孕夫郎,事事无微不至。府中又有总管督查,又有太医看护,药食寝用上俱都精细非常,哪里会出错漏之事? 第二,不得不打。清涟在下画出了两条线,其一是胎儿天然有损,其二是英王以为胎儿有损。若本有疾患,胎难养成,无论如何保养,到时难免落除,何需再施虎狼之药,损及孕夫?且天之取舍,人莫能违,从家何必纠缠不休,大加指斥?清涟把目光移到了第二条线上,暗道:紫卿不会随便以为胎儿有损,既然认定,必有太医佐证。那些传闻里有说奕哥怀了个邪魔怪胎,邪在哪里?魔在何处?当先要搞个明白。他提笔在下又画了两条线:其一,与英王有关,其二,与别人有关。 与英王有关,便是那句“因中毒而不能得后嗣”了吧?清涟想了许久何景华之言,暗道:先生是从正面推断,若反过来想,既然紫卿使奕哥受孕,不是足证没有中毒么? 没有中毒,胎又邪气,会否是因它故? 清涟眸光一闪,盯住最下一条:与别人有关。他先在旁边画了个圆圈:凤后?从侯封君对我说那一番话,是疑心哥哥借英王之手报复他家。他为什么这样疑心?倘奕哥落胎是因紫卿之毒,他该怨紫卿才是,何必还要拉扯不相干人?他说若我见到奕哥,便能理会得他妻夫一片舐犊之情。可见落胎之后,奕哥并未如何先生所料痊愈如初,甚者,病情加重。 这在暗示什么?碧落十三香毒性有变还是奕哥原本所中之毒就没肃清?清涟连画了三个小圈,标上‘碧落十三香-‘赝品、异变、未解有谜’。又另抻一线,写了‘余毒待查’几字。 哥哥是与从侯有仇,与紫卿也有嫌隙,曾受万苦,睚眦必报,可他行事另有一准则,便是不违圣上,不违其命,也不违其利。清涟崩着脑袋苦想,终于悟到一事:相较落胎生变,奕哥若为紫卿平安诞下长女,能收门阀世族之心,于圣上今时更有好处。 不会是哥哥!他心下一松,提笔又画一圈:还有谁能在暗中动手脚,使紫卿那样精细人都未能察觉?此人当与奕哥有见面之机,又不被其防备…… “少爷,您画的是什么啊?”庆余来剪烛花,随意瞟了一眼。 清涟一凛,当先便写了两字:侍儿。转而想到:太医就都可靠么?还有那些同为紫卿夫侍的男人…… 想到眼盲而娇弱的凌霄宫主、谦恭又守礼的离凤,清涟觉得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他把几个圈涂去,改写“有仇之人”、“得利之人”,想了想,又加上“被用之人”。 “少爷,您在忙什么啊?”幸宁铺好床榻,看清涟仍在灯下枯坐冥想,便过来催促:“主君让您明早进宫,还是早点休息吧?” 清涟抓起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看了一遍,只觉处处混乱,就手揉成一团化在灯罩子里。躺去床上,却仍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时想起那日宫中最后相遇,紫云瞳要赴青麒为使,与自己道别。 她说:青山永在,绿水长流,与其闷在一处,不如多出外走走看看,春光每年都来,花儿每年都开。又说:很多铺子和卖青城羊肉汤的一样,初看不起眼,其实很别致,多找找尝尝,肯定会有自己更喜欢的地方。我问她“奕哥怎么样了?”她说:“也会好起来的。”我又问她“几时回来?”她只笑未答,让我保重。 多奇怪的道别啊,就好像两个人再也不能见到了。 清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找到了那日之后自己坐卧不安,心绪不宁的根源:紫卿要做什么!她不打算再回来了?难道因为中毒,她以为时日无多,所以豁出去要做一样危险的事?做了,可能真就再回不来了!难怪她同我这样道别,告诉我年年花开,不要留恋一处,终能找到更喜欢的…… 他猛然起身,重又点灯,在屋中疾步走了数个来回:不,紫卿,不! 幸宁睡在外间,都已打响小呼噜了,又被内里杂乱的动静吵醒,揉揉睡眼,爬起来问道:“少爷,又怎么的了?” 清涟不答,奋笔疾书,写了改,改了烧,烧完又写,最后写成一信,自己封好,揣进怀中,直等到天光大亮,用过餐饭,驾车入宫,走至半途,方悄悄叫过幸宁,令他把信送去英府。 “少爷,英王早就离京了。” “交到寒总管手上。”清涟低声嘱咐:“别人索要,万不能给,明白了?” “是!”幸宁皱眉而去。 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清涟方被宣入明光殿,不想恭王君随乐旋也来朝觐,见他笑了一笑,对凤后恭维道:“小官人越来越有千岁的品格儿了。” “他呀。”清澄瞥了弟弟一眼,微弯唇角:“近来倒是有些长进,不那么咋咋呼呼了。” 清涟行了礼,自思不能与靖疆亲王正君比肩,便退后数步,恭立到了对面下首,边听他与凤后闲话,边暗暗打量着随乐旋。 气色也不大好,精神倒是还有,说起女儿,连串叹气:“个头小,爱哭,吃的不多,睡的也少,娇娇气气,一点儿都不虎实,王妻不怎么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清澄笑道:“小时就知道挑拣的孩子长大了才是聪明呢。” “借千岁吉言。”随乐旋跟着笑道:“听我父亲说,王妻小时候也不爱吃饭睡觉,很令温庆贵太君头疼。这一点上,倒是女随母性。” 清澄闻言大笑:“你看恭王长大了是如何出息,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正说着,几位小皇子被乳父看公带来请安,只规矩的给父后磕了个头,就个个都似一股糖般粘在了清澄怀里,皇三子年纪最小,动作却最快,蹬膝头抱脖子,熟稔的贴上脸颊就亲一大口,咯咯笑道:“爹爹!” “没看见六姨夫在么?”清澄挨个搂了一遍,亲了一回,往随乐旋身上一指:“都过去见礼。” 孩子们一来,气氛更加欢洽,随乐旋堆了笑容,看这个,拉那个,赞声不止:“小宫主们水灵灵的,可真爱人。” “六姨夫,我有大名字了,你猜不出来吧?”皇三子歪头笑道。 “真的啊?”随乐旋把他抱起,故意皱眉苦猜:“是叫小淘气么?” “不是,不是。”皇三子着急的大叫:“是叫琪儿,这么写。”他在随乐旋手心里比划着。 “琪儿,原来是琪儿,真好听。” “他们还都没有呢。”皇三子朝两个哥哥扮了个鬼脸儿。 那两位小皇子不高兴了,齐心合力想把骄傲的像只红冠小公鸡的弟弟拽下来。 这一玩闹,随乐旋便有些招架不住。他旁边跟着的连翘赶忙上手帮扶,唯恐摔到了金尊玉贵的小皇子们。 哪知皇三子眼尖,被他腕子上一条精致小巧的珠串吸引住了,忽然伸手扯去:“这是什么啊?真好看。” “啪嗒”一声,挂绳寸断,琳琅四落,有一颗正滚到了清涟面前,他下意识低头一看:原来是粒带着小莲蓬的佛珠儿。 皇三子没抓住珠子,咧嘴要哭;两个小哥哥看他扑空,哈哈直笑;随乐旋连拍带哄语气温柔;杜献指挥着宫人们趴地寻找;连翘自觉冲撞了皇子,吓得跪倒;座上凤后既是无奈又含埋怨的轻叫了一声: “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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