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涟问起病情,从奕言道:“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就是少气力,短精神,一宿里混做七八场梦。吃了多少好东西,也不见补上内里的亏空。” “太医是怎么说的?” 小唐见从奕蹙眉不语,只得替为敷衍:“太医说得慢慢调养。” 清涟本不想去触寿宁侯的霉头,可见从奕这般憔悴羸弱,想了又想,还是劝道:“何先生毕竟是国医圣手,若能请他帮忙调养,一定事半功倍。” “我们侯主说何先生不会看病,就好卖弄。”小唐接了一句。 “小唐!”从奕声音一高,连带着就有些喘急:“下去熬药。” 小唐委屈的咬着唇瓣,绞着手指,也只能答个“是”字。 “奕哥,莫怪小弟多事。”清涟横下心来:“我可代你求禀凤后千岁,遣医来治或是……” “多谢!”从奕感激一笑,缓缓言道:“家母也为我久病不愈焦心烦恼,现已打听好了一位名医,不日就要带我启程求治。” “哦?”清涟一怔:“是去哪里?” “安城,凌藏谷。” 清涟“嘶”的一声:“这么远!” “听我幼时一位师傅讲,凌藏谷储天地山川精华之气,最宜调养。”从奕缓了口气:“我要想复原,就一定得亲身前往。” “千山之遥,一路颠簸,你可受得住?”清涟满是担忧:“且外面不那么太平,还要过赤凤,穿雪璃,想想就觉艰险。” 从奕点了点头:“所以临行之前我盼着你来,能说几句心里话。” 清涟一怔。 “此去安城,不知能不能安全到,不知能不能顺利回,也不知能不能如愿治好病。”从奕眸中显出一片空茫之色:“也许就此埋骨异地,魂留他乡。我与紫卿妻夫之缘,只怕会中道断绝。” “奕哥!”清涟惊道:“何有此言。” 从奕顿了一顿:“安城求医是我自作主张,没同紫卿商量。” 清涟急道:“还该……” “不是因为母亲阻拦,而是我自己不想同她说。”从奕转头望向窗外,桃花早落,桂蕊未香,蝉鸣乱嘒,促人忧惶:“她正出使青麒,哪能为我中途转程,贻误国事?若知我自己从东到西万里飘摇,又难免惦念。等她回来……她现已复爵英王,必有许多要务承担,一举一动都惹人注目,也不能陪我过别国求医。何况我也等不了她,你今见了我是个什么模样,这病越拖越是无望。” 清涟一时语窒。 “思来想去,我便定了这个主意。”从奕无奈一笑:“清涟,要是你,你也会这样做吧?” 清涟只得点头:“可是奕哥,治病首在知源。到底因为什么让你身体亏空下来,是不是请太医们再一起斟酌斟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奕咬紧下唇,将快要涌到眶中的珠泪一点一点憋了回去:“不必追究了,紫卿定有为难之处。我……我总信她就是。” 是那个紫卿中毒的传闻也被他知道了,还是他在另疑其它……清涟暗暗捏紧了下摆衣襟。 “妻夫之间,贵在互信。紫卿知我清白,我又岂会听那些胡言乱语!”从奕挺高胸膛,一派凛然不容人犯的高傲情态。 刹那间,清涟觉得心口闷滞滞、酸涩涩的极不舒服。虽然明知他们两情相悦,恩爱绸缪,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总是令人难受。 他却不知从奕固然人前说的斩钉截铁,心中也是百转千回:自回娘家来,便没收到过她片言只语,许是母亲不许登门寄信吧。可若她想来,几座朱门又怎么挡的住呢!等的越久,越是焦灼,免不了有时也会胡思乱想。 一时两人无话。小唐端药进门,先服侍从奕用了,又给清涟奉上一盏香茶。 清涟略沾了沾唇,心情已归平静,便启言慰道:“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奕哥莫要心急。太医们既说调养,那便徐徐调养就是。等英王出使回来,你也好了,妻夫之缘,必定长长久久。” 从奕不置可否,只命小唐:“你带人到外面候着,我同贺兰官人有话要说。” “少爷?”小唐意颇不安:“万一您哪里不适,奴才在这儿守着,可以…….” “出去!”从奕少有的绷起了脸。 小唐不敢违抗,满含担忧的把屋中小侍皆领了出去,临过门槛前悄悄看了清涟一眼。 清涟不动声色,命庆余、幸宁也跟出去,自己挪回了从奕身旁:“奕哥?” 以为除了私去安城求医的事外,他另有情话想托自己带给妻主,哪知从奕却是先叹一声,说起紫云瞳的不幸往事来: “紫卿幼无母爱,少失父牯,虽有胞姐疼惜,毕竟那是皇帝。以致伶仃孤立,常以为憾。” 清涟不解其意,轻轻言道:“今已娶贤夫,合心惬意,又得美侍,济济一堂,后日定必嘉旺,可少补幼时不足。” “所期贤夫,舍吾弟何人?”从奕拿一双冰凉的手握住了清涟。 清涟心头一跳,俊目看来。 “不是我因嫉生怨,鄙薄他人。沈、叶二使并冯晚,皆紫卿所爱,昔在府中,岂不着意回护?然遇难事,圣旨一下,终不能保全。凌霄、聂赢、池敏,皆去国而来,各有身份,朝野常发异声,圣上另眼相看,今时无虞,谁知以后?纵有情意,恐其不能与紫卿相伴始终。” 清涟一口气梗在喉中,叹都没得叹出来。 “原以为愚兄有所不同……”从奕凄然摇头:“情由心发,而身不由己,婚缘亦不是我与她两人之事。上承天威,下惧母命,中又有无数隔挡。今,我又病已至此,说是踊跃求治,其实自从胎落,此心早灰。” “奕哥!” “所剩者,不过不甘心而已。”从奕落下一滴眼泪,轻轻拿袖拭去:“紫卿乃六国第一等才俊人物,在外自是风云叱咤,可在家中,同世人也无两样,所求只是‘平常’二字。能有平常之幸,得享平常之福。” 清涟湿了眼眶,忙就低头。 “说几句平常话,做几件平常事,妻夫恩爱,儿女绕膝,再不似少年时孤苦一人,举目无亲。”从奕禁不住掩面涕泣:“可惜,我也达成不她这个心愿了。” 清涟早已伏倒:“奕哥,你……你看看…….你说这样的话把我都弄哭了……” “既知她的苦楚,怎舍得让她再苦下去。”从奕扶起清涟言道:“这些日子我认真想过,托不了别人,唯有你,能让紫卿后半辈子过的好些。” “你别说了。”清涟立刻把他打断:“好好养病,回来好好陪你的妻主过后半辈子,麻烦甩给别人,像什么话呢。” “圣上很快就要给你们赐婚了。” “没有的事!”清涟推开从奕想要站起身走开去。 从奕一把拉住了他:“清涟!你记着我今儿说的,别离开紫卿,不管遇着多艰难的事,都别离开她。她从来不说,可我知道,她心里最怕的,就是心爱的人离开她。” “你既知道,怎不快回到她身边去,反来扯我?”清涟止不住眼泪哗哗往下落,急于摆脱这窘境,连连缩手,不妨一回头,忽然看见从奕腕上系着的珠串有些熟悉。 “这是什么?” “嗯?”从奕顺着他目光往手上看去:“是从莲花寺求来的法物,你喜欢?” 珠串由小小巧巧的九粒佛珠串成,间杂着九颗小莲蓬,每颗又有九孔……清涟眉心一蹙,捏住一颗细看:“这是玉雕的?” “说是佛头玉。”从奕就撸下来递到了他手上。 “莲花寺是个什么所在?我好像没听说过。” “不在城里。”从奕也没隐瞒,把父亲替自己孕期祷福的事儿讲了一遍:“都说灵验,哪晓得我这命……唉,神鬼不佑。看你喜欢,本该相送,只是它也带不来好运处,不如…….” 清涟看他反手从枕下摸出个小锦盒要给自己,唯恐里面装的什么定情物,与他的紫卿又有千丝万缕关系,忙就撤身离床,逃到了桌边:“就这个佛头玉做的平安珠吧。我不是应你什么,是求一件法物好去重华宫替你念经,保佑你此行平安,早日痊愈。” 从奕只当他是害羞,并不多言,淡淡一笑:“你的心事瞒不了人的……” 清涟咬了咬唇,也不回应,看小唐和庆余、幸宁都已回来,忙把珠串往袖中一塞,重新端起茶盏,又再闲话两回,便起身告辞。 “奕哥,多保重!” 从奕似乎完了一件心愿,松泛下来更显疲乏:“我也会为你祷告着…….” 清涟玉面微红,心下竟是无限感伤。 一路静默,伴着沉沉暮霭,回到贺兰公府,庆余扶下少爷,大吃一惊:“您……您这眼睛是怎么了?” “什么灰迷了眼,揉的狠了。”清涟挡住哭肿的双眼,哑声吩咐道:“去回主君,我先洗过澡再过那边请安。” 回到自己屋中,他也不着急换衣,先把珠串取出,就着燃亮的烛火仔细端详:怎么这样巧?那恭王府的虞氏有一串,奕哥也有一串…… “少爷?”幸宁过来请沐浴,却惊讶的看见自家少爷从妆盒里取出把修眉小剪,“嘎巴”一下绞断了珠串的红绳。霎时间,佛珠和小莲蓬一颗接一颗滚到了圆桌上,滴溜溜的打着转儿。 “法物不能毁啊,您这是……” “菩萨听见你这句话了。”清涟脸无异色,拈起一颗佛珠又对上烛火:“是我毁的法物,就有什么灾祸,我自己承担。”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