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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主管办公区,就属宁炜的办公室位置最佳,在走道尽头,过路的同事打搅不到,又不幽暗压抑,玻璃幕墙外抬头蓝天,低头蚂蚁似的行人和车流。    这间办公室也曾经属意过邱虹。    冷气调得特别低,宁炜在半身裙上覆了条薄毯,裴自安进来坐了有大约十分钟,她没停下鼠标,神情也一如往常,但从点击的频率能够判断出,她很不耐烦。  在这期间,裴自安将视线范围内的陈设都走马观花览了几十遍。  直到目光再次路过桌上的相框,宁炜才没继续按鼠标键。  “宋晓那边解决了?”    裴自安看着她的眼睛,是很精明的亮度。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那边一出事,我这里就收到消息了。”宁炜虚一指桌上的手机,“从来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被媒体包围中的名廷。”  裴自安不想多谈这件尚在调查中的案件:“您找我来是为那篇稿子?”  宁炜端起咖啡杯,似乎凉透了,她只略抿了一口就放下。    “为什么交给我的是一篇‘神秘断指男自述惨痛过往’这样清汤寡水的访谈?”宁炜将电脑显示屏转向裴自安,文档界面上标出大段红色底纹,“你不是新人,不可能不知道我要一篇什么稿子。”  当然知道。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裴自安没有低头,只是垂眸看着桌面。    宁炜当她听进去了话:“通过傅品玉自述的经历,将筒子楼的那起凶杀案联系起来,从而引出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的瓜葛,这里面能深挖的素材实在太多,再加几个后续报道都不足为过。”    “您准备要再发几篇?”裴自安定定地看向宁炜。    宁炜笑,“看网上反响如何,我们搞网媒的,不就是要等点击率和评论数说话么。”随后,她很放松地朝座椅一靠,“不过肯定能带来极大的热度,我在这行这么多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你想想看,一个刚毕业的有志青年,接受过高等教育,谁想一朝泥足深陷,最后命丧于贪念,啧——还能比这更有噱头的么。”    “为什么一定要将矛盾中心对准死者?”    宁炜用半带嘲讽的语气说:“不然呢?凶手吗?先不说他人被关押了,正待审判,警情通报里只当是一件普通的杀人案,民众也只认定凶手是‘贾某’,这些都太索然无味了。”  她顿了顿,“可死者不一样,年轻的大学生,还是湖海大学的学霸,前途不可限量,这样的身份和案情联系起来,多能博人眼球你不会不清楚,况且……最难得的是,他死了。”    “难得?”裴自安的反感从胸腔登时就冒出来了,速度非常快,瞬间就觉头皮一阵阵发麻。  可她一向将情绪瞒得很好,外人看来,最多只是认为,中文系毕业的扑克脸咬文嚼字的毛病又犯了。  宁炜:“词用得不当,但意思如此,你理解吗?群众看新闻,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一个真相,而是猎奇心。”  她嘴角勾了勾,“越是坎坷,惨痛,越能暴露人性的黑暗面,而这些都太符合读者的口味了。”    听完这番话,裴自安沉默了几秒后说:“我的稿子上只写傅品玉的自述是因为当事人首肯,他愿意将遭遇分享出来,但那起命案的死者不一样,我们谁也不清楚站在他的角度,前因后果到底是怎样的。”    “您说‘贪念’,那只是傅品玉的一面之词,而对于焦泽群来说,他留在人世间的不光是我们用文字轻而易能举击垮的尊严,还有他的亲属。四面八方的口水围攻,再接着无数家媒体跟风报道,他们又该如何面对?”    尽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换谁来讲都会面红耳赤,可她那张脸却平静如水,甚至语调都稳如礁石,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伶牙俐齿不再,她只说:  “要我操刀割开他们的伤口,很抱歉,我真的,做不到。”    宁炜眼中的威慑力再次出现,大多数情况,她强大的气场并不想在欣赏的下属面前卖弄,有一群听话的跟随者,只要你履历够,地位高,自然而然。而一个有潜力能并肩行的拥护者,要靠人格魅力同化她的三观。    只是她看中的人涉世未深,无人引导,还太单纯。  她决定先给她的人生阅历补一课。  “你这样想我也理解。”宁炜勉强莞尔,“但你这样圣母白莲花,走不远,迟早有一天会摔大跟头。这么说吧,你有一颗正义的心是好事,但你从业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披露真相,忠于事实吗……”    “不完全是,”裴自安突然说,“减少伤害有时候比追求真相更重要。”  “你什么意思?”宁炜终于意识到她强硬的态度。  其实,平日再如何退让谦和,裴自安在某些立场上有异于常人的执着,是骨子里堙没不掉的固执。  “抱歉。”良久的静默中,她只说了这两个字。    宁炜依旧想达成皆大欢喜的场面:“我们并不会揭露被害人的真实身份,化名而已,你怕什么?难不成害怕会有网友指责记者没有公德心?哼,那些键盘侠,只会在网络上大放厥词,你让他们当面来闹,怕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宁炜的态度越来越强硬,似乎重写稿子已经板上钉钉,不容她再异议。  不过,她也不想。  “您就当我胆小怕被人肉吧,这篇稿子我是怎么都写不出来。”裴自安起身道,“如果您没有其他事交代,我就先去完成我的工作了。”  一个不卑不亢的欠身,她走向门口。    “站住!”宁炜气得够呛,“你一没犯法,二没违反职业守则,再说,你又怎么知道‘主角’的家属会被你的报道影响正常生活,你公知过头了吧!”  裴自安的手搭在门把上,金属的触感非常凉,像在摸冷冻室的冰块。  从宁炜的角度来看,她稍侧的身形确实瘦弱,有种随遇而安的畏缩,而记者这个职业,谨慎过头的性格并走不长远。    什么能支撑入行的热情?  光靠信念远远不够,还需要同行的认可,社会的关注,即使是很有可能被认为有违良知。  但这就是现实。    裴自安的心路,宁炜也走过——她自以为如此——便强压下焦躁和不适,将什么大道理都通通给消化了。  “今天先好好琢磨一下该怎么写,明天上午之前将提纲发给我。”  裴自安抽回手,转身看宁炜。  有时候太平静的脸上,会让人感到冷漠,比如此刻立得像雕塑的她。  宁炜移开了眼,似乎想避开这副连她都有些发憷的神情,她稍稍坐直。    裴自安的声音平淡如水:“从来法律都是道德标准的底线,如果连我们都忽略道德的约束,又怎么可能公平公正得让人信服?经过‘深加工’的报道,早已失实了,您是专业人士,肯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    “裴自安!你真当我缺你就写不了这篇稿子吗!”宁炜气极,直接拍桌厉声连喝。  “不,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裴自安最后看了她一眼,“正因为这样,我才提出我的质疑,总要有人说‘不’,不是么?”  说完,她推门离开。    回到座位,裴自安反思了良久,说的太多了,都是些“大话”“空话”,她向来都不大喜欢义正辞严的场面话。  如果真的非黑即白,那可真是天下太平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股想要端平“一碗水”的冲动又开始作祟了。  显然,这碗水的平衡不是她能把控得住的。    头疼起来能要命!  她用力猛按头顶的百会穴。    ***    偌大的一座城市,头疼的远不止裴自安一人。    北区分局刑侦大队,大半刑警都被大队长铁永斌派出执外勤,大本营里静得让发出一点声响的人都倍感狼狈。  铁队大刀阔斧地分配任务,让大队人马都颇为不适应,尤其这几位坐办公室的同志。  他们还要当着市局钦差大臣的面,做比对嫌疑人这种精细的活。  谁也不敢放出一只瞌睡虫。    可这阵有规律又似有若无的呼吸声是谁发出的呢?  不等他们揪出是哪位同事丢人现眼,就听突如其来的“嘭——”一声,什么硬邦邦的金属砸在地上。  所有人都吓得暂停手头的工作。    会议桌一角,靳决短暂的美梦就此告一段落,他在周玢秋敢怒不敢言的眼刀子下,捂嘴轻咳了两声,清好嗓子后,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了从他手中溜走的那罐速溶咖啡。  主位的小铁自然留意到身旁的这一幕,暗自琢磨这市局的工作也太繁重了,还好他提前给靳队一行备上了咖啡。  尽管是靳决从来不碰的防腐剂味。    原以为能喝上好茶的他仁慈地没有表示出对这罐咖啡的嫌弃,很自然地搁在桌上,问小铁:“排查结果如何了?”  在厚重的一叠询问笔录面前,小铁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小明星没混出什么名堂,倒是得罪了半个娱乐圈的人。”  他继续说倪粤的“战绩”:“她十七岁出道,进入那个什么……什么少女组合……”  一名刑警在旁补充:“Gi-9。”    “对!就是这个什么nine!”小铁舌头都要捋不直了,“她们当年唱了首网络歌曲,俗掉牙了,结果误打误撞,俗红了!这个倪粤是九个姑娘里长得最清纯的,虎扑网友直接封她是神级初恋的颜值,算是在网上小火了一阵吧。”    小铁用遥控器点亮对墙的银幕,幻灯片上缓缓拉出一张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图。  周玢秋眼珠子都要给瞪出来了,在懒人靳的带领下,市局刑侦队果然在能省则省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明了的人物关系图,跟当年政治课上放的课件有的一拼。  靳决淡扫了一眼,就大概记住了。  何止得罪半个娱乐圈,直到她出事前都能没被封杀,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小铁蹬着两脚,让百斤加身的座椅无限靠近会议桌,手中激光笔发出的红线围着银幕上“前队友”打转。  “喏,倪粤是她们几个中最火的,可脾气也是最大的,把其他八个队友全都得罪光了,可这几人在组合解散后差不多都退圈了,嫁人的嫁人,还有几个成了天天直播的网红,哦,只有一个混的还不错,经常演电视剧的女二号,案发时她也住名廷,可监控里压根没她,我们的人一调查才知道,她是去新区一家酒店找下部戏的导演去了……”    众人心知肚明,小铁尴尬地也没说下去。  靳决低头翻着手机里万年不用的微博,不顾一连串的红色图标消息提示,径自在搜索栏输入“倪粤”这个名字,随后“哗哗哗”出来许多营销号的爆料。  她的影视作品几乎为零,或者说被无数的负.面信息彻底湮没。  过时动态中,只一部大热的恋爱综艺,和男演员龚向承组了个CP,蹭过男星一段时间的热度。    看着她满屏的“人缘”,周玢秋忍不住道:“都说大红才会迎来大黑,这个倪粤好歹当年清纯得要命,怎么现在红也没红,连路人缘都败光了?”  随着靳决不断滑动手机上的负面爆料,一名女刑警举起手,声音微弱:“她本来可以靠去年那个综艺翻红的,可她这人太作了……呃,也就是太‘绿茶’了……”  女警硬生生地把“婊”字给咽进肚子里,谁知道这在座的直男心思有多直啊。  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看脸的世界。  “她和龚向承那组CP之所以不火,是因为她节目里外都一味倒贴龚向承,还引起了龚向承粉丝的不满,直接喷到官方微博去了,还有就是……”    “万冠男吧?”小铁用激光笔一指荧幕上这个不大不小的名字。  女警忙一点头,“据可靠消息,万冠男非常看不惯她,买了一众营销号和水军抹黑她,网上关于她的黑料,几乎都是万冠男团队花钱让人放的。”  “可靠消息?”小铁皱眉问,“你线人都插到娱乐圈了?”  女警低头干咳,心虚使她声音更弱了:“是营销号爆料的八卦。”她努力让自己有几分底气道:“那号爆得挺准的,我作证,我偶像的代言他一爆一个准!”  众人:“………”    一时无语的刑警里,突然有人斗胆建议:“咱是不是循例找万冠男问个话?案发时她不也在名廷嘛。”  另一刑警咧嘴笑他:“你小子想什么我还不明白,她可不就是你万年右手的‘功臣’吗!这回去询问,你是不是要毛遂自荐哦?”  众人听得不由大笑,会议室随之陷入喧哗。    小铁轻拍了几下桌子,示意安静:“吵吵吵,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他朝靳决方向使了个眼色,佯作正经道:“在没有新证据前,凭什么找人问话!还他妈是个当红明星,人家肯定得反泼我们一盆脏水!”  有人应和道:“是噢,铁哥说的有道理,万冠男可还是首富的爱女,听说她爹和上头关系,啧——!”  不知不觉,这场小会的风向标已经从娱乐圈的八卦,转向接地气的领导派系。    努力聆听一队人的窃窃私语,周玢秋余光只见靳决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非常艰难地拖着要瘫不瘫的一身横出座位。  分局刑警们显得惊愕不已。  靳决大方地回视了他们一圈。  周玢秋默契地跟着起来,将两人的座椅挨个推回原位。    “靳哥?”小铁不由地也跟着起来。  随后,唰唰唰一队人都笔直站立。  真像阅兵。  “傻愣干嘛,走吧。”靳决朝门外微扬了下巴。  “?”  “坐能坐出线索?”靳决说得云淡风轻,看着傻乎乎的刑警们,“问个话而已,用不着那么多人。”  光顾着权衡利害关系的众人:“…………”    他摩挲着下巴,略一沉吟,“难道,你们都迷恋万冠男?”  这警队庸俗的风气实在要整整了。靳决心中这样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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