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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费力了,你问不到什么的,她记忆混乱,能记到你也只是有眼缘,你要还有一点良知,就别来打扰她。”  自称阿秀“侄子”的青年这样对裴自安说。    原本三人在单人病房交谈,气氛还挺融洽,唯一有点不和谐的是,侄子阿海防备心很重,他对“只当他陌生人”的阿秀尚且能温声细语,却一直在眼底酝酿偏激,这是与年纪格格不入的市侩,想要随时捕捉到隐藏的祸端,而在他心中,任何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就是危险。    比如坐在床前陪护椅上的裴自安。  尽管阿秀明确表示出对她的喜欢,他仍对她戒备十足,三句不离个人信息。  这让她有点不舒服。    直到被阿海问起职业,她老实回答,阿海几乎是勃然变色,不顾靠在床头正准备午睡的阿秀,顷刻就把她拽到了病房门口。  中年陪护进房哄阿秀入睡。  病房门口,空气一时凝滞成冰。    裴自安不能辩解什么,因为她也是通过网上曝光的照片——几张倪粤生前与母亲在病房的合照——才得知,她在棋牌室门口偶遇到的阿秀正是倪粤的母亲。  如今这个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了倪粤的死讯,也只有她的母亲还蒙在鼓里。  阿海说出那番话,就是认定她也是来挖料的记者。  裴自安能感觉到,阿海讨厌她,态度强硬地不让她再进病房,更大原因在于他嫌恶记者这个身份。  准确来说,是很恶心,像是他随时要去扑打的绿头苍蝇。    “我是看到新闻来的没错,但只是因为担心她。”裴自安朝病房内示意。  阿海嗤笑道:“得了吧,你们这些记者就是蛆虫,说的唱的永远是正义真相,可事实呢,不过是为了博关注,根本不会顾及什么!你们为了利益,连一点基本的公德心都没有!”  渐渐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今天的人血馒头,好吃吗?”    他在说围住院门口的媒体,也在说她。  倪粤生前饱受网络舆论荼毒,甚至昨晚消息一出,网友冷漠谈论她的死讯之外,费尽心思地为她的“黑历史”添油加醋,用来“钻研”她为何遇害,再来,只是点几盏毫无感情的“蜡烛”表情。    谈论起亡者的旧事,像在讲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起承转合,高潮迭起,似乎……  真的很没底线。    “你走吧,不管你怎么靠近她的,我都不会再让你见她。”阿海挥手驱赶她。  裴自安平静地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进来吗?”  “鬼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  “因为,我是病患的家属。”裴自安手指楼上,“封闭区有一位常年疯癫的女士,是我的母亲。”  阿海一怔。    “我的经历也曾经是他们好用的‘素材’,不光是我妈,还有我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也好讨厌,还恨过他们,”她摇头浅笑,“也许现在该称‘我们’,毕竟我也是这帮人中的一员了。”  阿海微微蹙眉,“那你为什么还愿意与他们为伍?”  “我爸也想不通,他觉得我傻,感情用事,我是挺傻的……”裴自安千篇一律的笑容浮出一丝苦涩,“可能就是想亲自找找有没有奇迹吧。”    初生牛犊的无知,赋予了她直面伤害的勇气,即使一直活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背负着众口铄金的压力,她也曾是乐观的,不想放弃最后一迹希望,直到真正触碰到罪恶时,才顿悟勇气是如此脆弱和可笑。    “我能理解倪粤,所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阿秀,而非‘精神病医院里倪粤的母亲’。”  裴自安淡淡一笑,又看了一眼房内,她的角度并无法望见病床,只是门背后的一堵白墙,因而视线很快地就掠回阿海。  “既然我看到了,也知道有你在,那我先走了。”  似乎真的是放心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    “你等等!”  裴自安有些诧异地回头,“有什么事吗?”  阿海虽然把她叫住,却似乎不敢看她,目光无处安放,左顾右盼之后最终选择低头看地面。  淡蓝色的地板似乎很薄很轻,也很凉。    “我时间不多,还要去看我妈。”她出声提醒。  阿海倏地一抬眼,语气非常急促:“你真的、真的能理解倪粤吗?即使……”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即使什么?”  阿海咬了咬唇,才艰难地开口:“即使那些消息都是真的。”他紧紧地捏住双拳,一字一字犹如钻心的凄惶,“她卖过‘皮肉’,做过‘小姐’。”    他冲裴自安笑得森然,唇上被咬出了一条小口子,很快溢出了血,被他轻轻一舔开。  “不过那是曾经,她是被逼迫的!被她信赖过的人坑害的!她没得选啊!……要有选择权,哪个女孩子会愿意干那些……”顿了顿,他的笑容不再令人发怵,无比郑重地问:“你还能理解她吗?”    裴自安看了一眼他青筋暴起的胳膊,没几块肌肉,高个头完全靠大骨架撑着,她想,这人真的挺瘦的。  “我不能哄骗你,她的遭遇我同情,但不能完全理解,毕竟我没真的经历过,没有资格说什么理解不理解的话,但我知道,她不应该因为死亡走红。”  尤其是死亡下隐藏的秘辛。    阿海几乎再无力站定,单手扶墙,微屈着纸片薄的腰,用力地喘了几下。  “是啊,她好不容易红了……”他喃喃。  有护士来查房,保证病人午休。  阿海侧过身,让出道,娇小的护士踮了踮脚,透过小窗子瞄了一眼,暗自点头,就提笔在记录本上划了道勾,又向阿海嘱咐了几句话才离开去隔壁病房。  阿海像是根本没用心听。    裴自安站得脚有些麻,缓慢地调整站姿,只微一挪开原地沾住的脚步,这时,阿海走上前说:“等这件案子查出结果,我能不能拜托你将倪粤的遭遇全写出来,放到网络上?”  裴自安有些不解:“遭遇?全部吗?”  “对,一五一十、所有、关于她的一切,我会全都告诉你。”阿海郑重道。    裴自安上楼时,还在想阿海意味深长的表情,以及他认真用手机记录下她的邮箱号,再到那句“所有、关于她的一切”。    一切么?  她承诺的,似乎会事与愿违。  谁能保证这“一切”的真实可信,即使出自亲人阿海之口,那也要付诸调查。  把支离破碎的真相拼接,尽最大可能尊重新闻事实。  这是记者存在的意义。  但是,她能查得完,查得清么?  似乎不能。    数着一层层楼梯而过,裴自安突然有种想法,这好像就是阿海为什么要将报道拜托给她的原因了,并不单单因为她同样也是舆论中心的受害者。    今天的医院比平日都要显得空旷,病人被交代留在各自病房,护士和陪护都各司其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媒体硬闯进来。  在医院还没出紧急预案前,有几家自媒体以看望病人的名义混入住院大楼,幸好护士发现及时,并没有让他们与病人接触到,院长也赶紧联系了片警,这才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院门口不到十级的台阶上,或站或蹲,竞争激烈的同行们难得统一战线——    “你们说,这还蹲到吗?我看医院不肯放我们啊!”  “总能想到办法的,我收到风,倪粤出事前还来过这里呢,见不到她妈,我们就找个护士打探,多少也能赚些料。”  “听说这家神经病医院管理可严了,和监狱都有合作,那些杀了人的神经病啊都会往这里关呢……”  “嗨——什么神经病医院,人家是精神病医院!三甲!”    几家相熟的网媒记者笑成一团,几步远外,还有一个女记者对着镜头做网络直播,摄影大哥朝他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们也不顾,还在大声谈倪粤的案子。    一辆银色的捷达车猛地刹停在众人身后,轮胎发出“呲——”的一声尖锐摩擦,随后一男一女疾步走来,高大的男人更是横冲直撞,从扎堆的人群中硬生生拨开了一条道,这伙人围了小半日,早就腰酸腿麻,被逼得连退了几大步。    “什么人啊,长没长眼,没看到我们在做事吗!”  “就是就是,一看就没素质,亏长得人模狗样的……”    靳决走到大门口,向负责的片警亮出证件,那中年警察忙一点头,“受累受累,怎敢惊动市局!”  有两家媒体拨草瞻风,几乎瞬间就扑了过去,逮到宝似的将镜头一伸,话筒一递。    “警官,是调查倪粤的案件吗?有没有什么能向公众透露的?”  另有一女记者挤眼暗示:“这话题已经爆了,全国的热点啊!大街小巷都在讨论这事儿呢!”要由你说,指不定能靠这案火一把。  先前那人不甘示弱:“案发过了关键的四十八小时吧?警方还没查到线索吗?听说酒店还死了一名圈内人,能不能说一下两起案件有什么关联?……”    随后,嗅觉敏锐的一群人蜂拥而至,每家媒体的闪光灯纷纷亮起来,左闪一下右闪一下,周玢秋几乎要被埋在人堆里,原地窒息,靳决拉着她的后领朝身后一丢,“先进去。”    见到领导模样的便衣警察,这些人知道可算没白来,兴奋地不停抛问题。  “警官,您来这里是找倪粤的母亲吗?不是说她神志不清精神错乱么,为什么还要找她问话,这是不是说现阶段警方还是毫无头绪?”  “会是利益相争吗,还是纯粹个人报复?”  ……    靳决始终一言不发,眩晕的闪光灯让人眼前都叠出重影,却不妨碍他保持亲和力满分的笑容。  众人觉得有戏,也就消停了一阵。  闪光灯也暗了下来,靳决一视同仁地扫视一圈,那张上镜的脸也给了每家媒体一个正面特写的机会。    这时,他才冷冰冰地甩下四个字:“无、可、奉、告。”  “…………”  “哎呀我去——那你还笑那么久,卖笑啊,以为自个儿是大明星吗!”  “这警察也太蹬鼻子上脸了吧!以为赚个镜头就可以啦?群众有知情权啊——”  靳决也没理身后的怨气冲天,就当这群人集会瞎玩似的,大步流星地走入大门,领了周玢秋径自上院长办公室。    王院长早关了私人手机,办公室的电话还是被打乱了,就连有合作研究项目的综合医院领导也致电牵线,硬是想争取一个能采访倪粤母亲的机会。  一个精神错乱的患者有什么好采访的呢。他真是想不通。    王院长年过半百,身子骨虽然还算顽强,能隔三差五地开个专家门诊,可也禁不住磨人且考验意志力的情面功夫。  他觉得心累得能少活十年。    靳决和周玢秋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了门。    王院长非常谨慎地查看一番二人的证件,看着也不像某宝的定制货,排除了记者假扮公安干警的可能性,这才完全松了一口气,连坐姿都格外舒缓。  周玢秋将此行目的简单陈述,重点放在询问曹秀秀的病情,是否能接受符合程序的询问调查。    王院长很纠结:“其实她的病不严重,我早就调出了她的病历,入院诊治结果是应激障碍,她还是难见的侵入性症状和回避性症状都反复交叠的患者……”    “院长您是专家,对她的病情肯定了如指掌,我们也不瞒您,来这里就是为了调查她女儿倪粤遇害的案子,现在警方掌握的线索不容乐观,我们也是调查才知道倪粤被杀前一日曾经来看望过她母亲……”靳决非常难得地卖了个惨,“这不,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嘛。”    王院长是刑侦片的忠实观众,远远想不到现实生活的警察能如此接地气,毫无主角光环,与他锤炼半个世纪的三观碰撞出了个车祸现场,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只能不停地打量靳决。  “警官,你这样让我……”  靳决无辜地一眨眼,“怎么?我哪里做的出格了?”    “不不!”王院长连连摇头,没将心底话说出来,又绕回曹秀秀的病情,“我说她病情不重,只是因为她相较我们院别的患者来说,很‘乖’,很听话,从来也不闹,她入院有差不多一年时间,除了偷抽几支烟以外,可是最让人省心的。”    王院长有点苦恼地喝了两口茶,“但她的临床表现又和寻常PTSD患者不太一样,对于创伤经历,多数患者会表示出过度的警觉,甚至焦虑、暴怒,而另一个极端则是极力地回避,甚至选择性地遗忘,但她——两者都不是,又或者可以说,两者皆是。”    “这怎么说?”    “入院初诊,曹秀秀并没有对创伤经历表示出回避,甚至能平常地复述出完整的细节,只要她能记得住。但‘记住’的前提条件是她女儿作伴,加上医生循循善诱,但是一旦脱离她女儿从旁协助,曹秀秀连寻常的生活记忆都是混乱的,简单说,你前一天跟她讲了些什么,不用第二天就能给忘光了。”    周玢秋心下一沉,“就是说没有她女儿,我们什么也问不到?”    王院长无可奈何地点头,给了他们一个“请接受现实”的眼神安抚:“心理创伤很难自然愈合,像曹秀秀这类的创伤患者,也难再去信任人,无法再与人建立正常的信赖关系,即使是医生,也要通过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和药物让他们打开心扉。但也不绝对,有时候亲人会是唯一沟通的桥梁,而曹秀秀的女儿就是扮演这个角色。”    靳决:“她患病多久了?”  王院长思索了一阵,眼神还有片刻的躲闪,似乎有所顾虑。  “我知道你们院和家属之间的保密协议,您只用告诉我们时间。”靳决心平气和道。  王院长想了想才说:“只能说‘很久’了。”  “多久?”  “哎,久到她都意识不到那些经历是创伤事件,更别说能明白是这病的诱因。”  等待答复的两人均是怔愣。    “意识不到”,就是麻木,甚至于习惯。  这也是为什么倪粤被她舅舅一家强迫卖.淫而母亲却毫无表示的原因。    ——因为她的母亲陷得更深,被折磨得更惨。  也许比倪粤开始的年纪还要小,没有任何关于“性”的概念,起初会因为“不舒服”反抗。  身体不适的理由,并妨碍不了一家人继续丧心病狂地榨取她身体的价值,再到她年纪稍长,终于察觉出异样,可那时已经完全无路可退!  一个保守农村,一个人尽皆知名声放浪的女孩子,多数人情愿避而远之,置身事外,同情也只限于邻里交谈间的言词里。    ——“怎么不报警?”当小警员听到倪粤的遭遇时这样问过。  谁知道她们有没有报过警?  可能报过,求助过,但苦于没证据,又或许被加害她们的亲人以各种狡猾的理由掩盖过去。  一旦被无公道地对待过,叫她们怎么再去相信公道?  ……    “老大。”周玢秋手肘用力一捅他椅子的扶手。  靳决忙抽回神,“怎么?”  “院长说有个男人经常陪倪粤来探望曹秀秀。”  靳决猛地一抬眼,不等他追问,王院长讪讪地一靠椅背,摆手推脱道:“我们不干涉这些的,既然是家属亲自带到这里的人,那肯定是她们信任的亲友。”    周玢秋没怎么在意这个男人身份,却听靳决沉下语气道:“负责的医生护士总知道些什么吧?”    “护士应该知道一点吧,说是挺常来的,您等会儿,我这就喊人过来,再给调个监控也成,我们院里肯定是想配合警方的……”边絮絮道,王院长已经拿起座机听筒要拨号,随口又提,“我今天上午隔着病房门跟那小伙子打了个照面,不过没怎么留意,模样就更记不清了,就一挺朴素的青年,远房亲戚吧,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周玢秋忙一偏头,正和靳决的目光狠狠地相撞。  二人对视了不到一秒,慌里慌张地站起来。  王院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靳决不管不顾他的惶恐,重重一扶桌,“劳烦带我们去曹秀秀病房!快!”    绝不可能是远房亲戚!  倪粤和母亲的遭遇不会让她选择信赖任何一个所谓的亲戚,她的艺人身份也不允许她带朋友来这里,更遑论她几乎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  电光火石间,武延的供词断断续续地蹿到二人耳畔。    “有个男的,大概将近三十岁吧。”  “悄悄进了倪粤房间。”  “那家伙寒酸得要命……”    既然是经常陪倪粤来,又在案发前曾经神秘出入她的酒店房间,他的身份,最有可能就是——    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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