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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叔叔一见到我就开始抱怨,“我们早上七点就出来了,这一路上堵得呦,足足用了四个小时才到。早知道不开车来了,大城市有什么好,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  他用下巴指了指坐在沙发上的那位,“易歌,这是我大哥的儿子,舒选。”话毕,又指着我,“小选,来认识一下,对门易老家的孙女,易歌。就是她帮你租的公寓。”  我挑眉望着眼前的男人。  无巧不成书啊。  大名鼎鼎的事儿13,不对,是事儿先生,居然就是饼干的爹。  既是熟人,我也就没绷着,率先打了个招呼。  “舒大哥,你好。”  他是大树爷爷的孙子,于情于理,我都该叫声大哥。  沙发旁边趴着的饼干认出我来,一头扑上来,将我出门前才新换的牛仔裤挠出几条脏脏的爪子印。  “嗷呜嗷呜......”  事儿先生起身颔首,不咸不淡地,“初次见面,叫我舒选就好。”  一双精致的桃花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倒不至于冷漠,只是透着一丝让我难以理解的古怪。  初次见面?  六点半到十一点半,不过小半天的工夫,他竟然不认得我了?  这货是脸盲?看他年纪轻轻,不至于老眼昏花才对。  我轻轻抽了抽嘴角。  小树叔叔未看出任何端倪,热络地拍着事儿先生的肩膀,“今儿是倒春寒,咱们找个吃火锅的地方,暖和暖和,边吃边聊。”  大树爷爷声如洪钟:“丫头我怎么看你又瘦了?你没减肥吧?可千万别减肥,瘦了难看。”说罢,得意洋洋地指着事儿先生,“我孙子,怎么样,还不错吧!”  事儿先生面无表情,“走吧,先吃饭。”    一行四人吵吵嚷嚷地出门,在附近寻了家火锅店。  事儿先生秉承沉默是金的硬道理,安安静静地陪在二位长辈身旁。  大树爷爷有日子没见到我,捏着我的脸颊嘘寒问暖。  我心里一阵儿一阵儿地热乎。  单论交情,事儿先生和大树爷爷之间,恐怕不如我这个外人来得亲密。  听长辈们说,大树爷爷和我的亲爷爷打小就是一个村儿里出来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们一起进城,一起当工人,成家后互相帮衬,那个年代的日子过得苦,两家的子女们抱团取暖,东家混口干的,西家蹭口湿的,革命友谊代代传。  两家人至今仍然生活在B城,除了事儿先生的爹。  改革开放初期,大树爷爷的长子南下寻求发展机会,结识了一位贤良淑德的江南女子,生下事儿先生。夫妻两个白手起家,不辞辛劳,硬是将一间小小的制衣作坊,发展成为国内小有名气的服装品牌。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事儿先生的妈妈却累垮了,病情发展得异常凶猛,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  大树爷爷的儿子历经丧妻之痛,为避免睹物思人,将服装公司转手,带着事儿先生办了移民,一走就是十几年。  小树叔叔提起他这个侄子,总是赞不绝口。据称这位事儿先生属于南北结合的产物,自幼智商出众,年纪只比我大四岁,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事儿先生已经读高三了,连蹦带跳,整整高我七级。  事儿先生生在南方长在美国,回乡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兜兜转转数年,今天竟是我第一次见他。    火锅店里烟熏火燎,夹杂着食材的酸甜苦辣,呛得人眼睛疼。隔着层层热气,眼前的人脸也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席间,大树爷爷提出去看大树奶奶,被小树叔叔一口否决。  大树奶奶早年颠沛流离,身边只有一个妹妹,二十几年前因病去世。此后大树奶奶也得了同样的病,按照她老人家的遗愿,小树叔叔她的骨灰送来A城,与妹妹团聚。  我那时候年纪小,对大树奶奶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她终年卧床,屋里散发出中药的淡淡清香。  大树爷爷念叨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梦到大树奶奶的次数也愈发频繁。  事儿先生依旧不言不语的,只有提到大树奶奶时,才隐有动容之色。  小树叔叔眼圈儿发红,“今天是小选归国的好日子,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儿。”  大树爷爷这才敛了敛泪意,觑一眼事儿先生,“依咱们两家的关系,说你们是亲兄妹也不为过。我们都老了,离得也远,有个大事小情,你们只能靠自己,所以一定要好好相处。”  “说起来,你们两个孩子,学得还是同一个专业,今后也是同行。真是有缘分啊,哈哈哈哈哈。”  “易歌在A城生活年头儿长了,啥啥都熟,平时多照拂着点小选,我们也好放心。”  小树叔叔也搭腔:“小选这孩子,性子随了我大哥,自幼话就不密,干啥事儿都一板一眼的,处着处着就好了。你别看他长得冷眉冷眼,其实为人很和善,特知道为别人着想,遇事不急不躁,脾气好着呢,说句时髦点的话,他就是一暖男。”  “要论缺点,小选也不是没有,就是吃穿用度有点挑剔。你给他租房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吧?不过男人嘛,咋都得有点儿小毛病,我还抽烟喝酒打麻将呢,你能理解吧?”  ????  这话就有点不大对劲了。  事儿先生的瞬色逐渐黯下去,下巴的轮廓愈显凌厉。  几个小时前温润如玉的翩翩美男,这会儿正臭着一副冰雕扑克脸,眼睛都不带眨的,死死盯着碗里的火锅底料。  我顿时有些不自在,他这是给谁看脸色呢?  小树叔叔笑呵呵地打圆场,“我这侄子在国外呆得太久,跟我们都有些生疏了,慢慢就习惯了,你别介意啊,吃饭吃饭。”  事儿先生置若罔闻。  火锅底料都要被他看出窟窿来了。  蹊跷。  太蹊跷了。  舒家这爷仨儿,大树爷爷目光炯炯,小树叔叔挤眉弄眼,事儿先生疏离躲闪......  我还真是迟钝。  这......分明是场蓄谋已久的相亲。  作为主角之一的事儿先生,已经明确释放出“我没看上你”的信号,我这儿还跟傻妞似得,没皮没脸,又吃又喝。  我嘴角一垮,轻轻放下筷子。  大树爷爷和小树叔叔双簧唱累了,纷纷露出尴尬的神情。  火锅吃到这个地步,就有点没意思了。  到了我这个年纪,婚恋早该提上日程。但架不住情况特殊,家里人压根儿没催过。  眼前这阵势,实打实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相亲。  相亲被拒,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出门说句礼节性的“再见”,从此分道扬镳,再也不见即可。但这中间,夹杂着两家三代长达七十多年的交情,有些难办。  想必事儿先生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一直忍到现在。  小树叔叔试图挽回局面,“小选怎么不多吃点,是不是不合胃口?你在美国呆的时间太长了,其实啊......还是咱们中餐最好吃。至于火锅啊,实乃中餐中的......”  我悄悄从兜里掏出手机,不着痕迹藏在餐桌下面,按下快捷键。  十秒后,急救电话就打了进来。  弯弯办事果然靠谱。  “喂?”  “易歌,你不会是在求救吧?”  “咳......嗯,我现在面吃饭呢。有什么要紧事吗?”要紧,很要紧。  “真的是求救?黑面又收拾你了?”  “......没。”还没,快了。  “你遇到什么事情了?晚点汇报,现在可以挂了。”  我佯装着急,“啊?这样啊,我马上就回去。”  挂了电话,我毫无愧色地道歉,“大树爷爷,真是不好意思,学校有点急事,我得赶紧去一趟。你们一家难得聚在一起,多聊一会儿。我先走了。”  事儿先生神色稍霁,总算开了金口。  “路上慢点。”    一个月后。  闹闹二十六岁了。  我彻夜未眠,清晨便起身张罗。对着镜子一照,黑色外套,黑色牛仔裤,黑色板鞋,配上苍白的面色,活脱脱一只饿死的女鬼。闹闹不会喜欢我这副尊荣,于是我翻了翻衣柜,找出一顶蓝色鸭舌帽,扣在头上,压低帽檐,抱起鲜花出门。  刚过清明,肃穆冷清的陵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在走动,人人手捧花束,目光沉静悲痛。这样的地方,无论天气如何,总会让人感到莫名压抑。  我先来到大树奶奶的墓碑前,放下手中的百合,鞠了三个躬,心中默念祝福。  黑白照片里,大树奶奶神色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倨傲,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一双美目深似寒潭,令人望而生畏。乍一看,与事儿先生有个七八分相似。  原来是遗传了奶奶。  紧挨着的,是大树奶奶早逝的妹妹。虽说并不熟识,我依例献花,鞠躬。驻足片刻后,朝下面的台阶走去。  陵园依山而建,墓碑自上而下呈环形排列。闹闹所在的位置,较大树奶奶姐妹矮了几层,直线距离并不远。  闹闹的墓地是我亲自挑选的,希望在在另一个世界,她能得到爱护。  大树奶奶,拜托了。  闹闹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走得太早,太年轻,也太寂寞了。  连她的父母都不曾来过。  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  我深吸一口气,闭紧双目,才敢与她对话。  闹闹,闹闹,我来了,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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