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长柏新请进来的赵女先生颇有些来头，乃是他旧年偶然相识的一位进士的独女，她家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偏偏到了她爹爹这一代独有这么个女儿，她爹爹见她聪慧清秀，便让使她读书识字，假充养子之意。 后来赵女先生家道中落，父母年纪也大了，偏生又她是个清高的，看上她的她看不起，她看上的又看不起她，如此蹉跎，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纪竟还未出嫁，如今只能在世家大族中当女先生维持生计。 不过这女先生在上京颇有名气，方长柏请她来家塾费了不少功夫气力。 第一天上学，几个如相差不过五岁，都做一样的打扮，双平髻，淡黄色的襦襦，上头绣着花鸟图案，脖子上戴的是刻着璎珞纹路的金项圈，更显得她们活泼可爱。 学堂离方府不远，只隔了一条巷子，乃是老太爷所立，为的是叫族中适龄男子有书可读。如若族中子弟有家贫读不起书的，也可入此中进学。学堂费用，由族中为官者共同担负。 族中男子在科举前，一直都在此间读书；而女子只需学些简单的书目即可，且学习的内容与男子也有极大的不同，男子主要是四书五经，女子则是学习《女训》《女则》《女诫》《弟子规》以及《诗经》，旁的不必再学。 学堂有两进，其中稍大的一进是男子进学之处，稍小的一进则为女子进学之处，两进屋子是高墙隔开的，仅以一个小门相连。 因着方家学堂面积较大，且方家一向与人为善，不少同巷的世家官家的公子姑娘也来方家学堂进学。 “你们都退下，明儿不必再跟着我来学堂。我原是来读书的，这样想什么样子。”倒是没想到她还会来这么一手！方如沁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有些不悦地叫边上的几个丫鬟婆子退下，她原是只想带春茗一个人来的，不想顾氏早就提前安排了好几号人，目的很明显，就是为着塑造方如沁娇纵不堪、爱慕虚荣的形象罢了。 “太太叫我们好好照顾姑娘。”为首的婆子面不改色地说道。 已经有三两个早到的小女孩拿异样的目光看向她了。 顾氏原本的打算是让方如沁产生所谓的优越感，却没有想到现在的方如沁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女孩。 方如沁将眉头一皱，面上阴晴不定，低低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们先出去，有事我再叫你们。如果你们不出去的话，也好办，不是我走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吗，我就回去祖母的青松院逛逛如何？” 那婆子垂眸定定看她，见她眼神坚毅，半点不似开玩笑的，却也不慌，装模作样地朝她恭敬行了一礼，嘴里说道：“是，姑娘。” 这时候又有两个正欲进来的小女撞见这一幕，难免窃窃私语起来：“她就是方府的二姑娘，我从前在方府见过她，母亲告诉过我她脾气不好，叫我不要惹她，待会我们离她远着些坐罢。” 边上的粉衣女孩一脸惊讶的样子，“她就是方如沁？看着倒挺文静的。早先几个月还听说她推了尚书家的嫡女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好了，我们快些进去找个好些的位置，不然就得跟她坐一块儿了。” 说话间进了学堂。 方如沁看看空荡荡的左手边，好在右手边还有如滢坐着，否则真是大写的尴尬。 正感叹着，坐在她前头的方如兰犹豫再三，终是扭捏地转过了身来同她说话：“二姐，上回珊瑚的事，谢谢你。”年仅九岁的如兰因为心里没底和紧张，小脸红的跟苹果似的。 方如沁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不过一桩小事，三妹妹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从前做了很多叫你难受的事，也说了很多伤你的话，还望三妹妹多多见谅。” “不不不，二姐从来都没有欺负过我……”方如兰是庶出，被奶娘李嬷嬷辖制，她的生母周姨娘又是个不靠谱的，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懦弱怕事、只知退让的性子。 看来这位二妹妹还很害怕自己。方如沁轻叹一口气，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三妹妹，你是咱们方府的正经小姐，遇事不该一味懦弱退让，该进的时候需得进，如此方能不叫人看轻。” 话音刚落，就听得方如滢轻轻咳了一声，旋即轻声提醒道：“二姐，三姐，女先生进来了。” 果不其然，赵女先生迈着步子从正门走了进来。她今日着了一件浅蓝色的褙子，一头青丝梳成倭堕髻，面容清瘦，薄唇轻抿，双目却炯炯有神。 整个屋子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站直身子唤她一声女先生。 赵女先生让她们坐下，简单交代几句后开始进入正题，讲《弟子规》。 方如沁虽然烂熟于心，却也不得不跟着其他人一起摇头晃脑地朗读。 许是因为方长青和沈妍的熏陶，方如滢对于读书写字很是感兴趣，正兴致勃勃地跟着女先生朗读。 带着女学生们读了一会儿书后，赵女先生又叫她们各自研磨写字。 赵女先生规矩大，不许人进来服侍，于是方如滢不得不自己动手，从前在家里，都是沈妍吩咐丫鬟替她研的磨，她才五岁，又自小被娇养着，自然不会研磨，这会子正握着墨条胡乱地在墨上研着，连带着桌子都在左摇右慌。 “阿滢先用我的罢，回去我再教你研磨。”方如沁一面说，一面趁着赵女先生不注意迅速将自己的墨与方如滢的墨换了过来。 赵女先生依稀听到响动，转头看她们，好在方如沁早已完成整套动作，这会子正端坐在矮几上若无其事地拿墨条研着磨。 方如滢感激地看她一眼，发出细如蚊蝇的声音：“谢谢二姐姐。” 方如沁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二姑娘喝杯茶歇会儿罢。姑娘若是饿了，外头还备着糕点呢。”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丫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进来的，跟着就将一杯热茶递到了方如沁的跟前。 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喝茶了？方如沁抬起头想要问她，冷不丁地就对上了赵女先生染了几分怒意的眸子，“方二姑娘，我知道你爹爹是正三品的大员，你的身份尊贵，可是这里是课堂，不是你家的花园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你想在进学时间喝茶休憩的话，你大可以出去，我不会拦着你。这学堂是大家共同进学的地方，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作派，这学，也就不用进了。” 好你个顾氏。方如沁强忍着委屈和不悦，看向那丫鬟语气平平地道：“你下去罢。告诉外头的丫鬟婆子，没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是。”那丫鬟也被赵女先生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退下了。 赵女先生早就对这位方二姑娘有所耳闻，原本对她的印象就不好，经过这么一遭，方如沁成功地被她划入了“黑名单”。 四姑娘方如韵扭头看向方如沁，见她面色难看的不行，不由得有些佩服起这位赵女先生来，方如沁是方长柏放在心尖上宠爱的宝贝女儿，方府里还没有人敢这么惹她晦气的，这赵女先生倒好，半点情分都不给她留，就连让她出去这样的话都敢说。 好容易熬到酉时归家，方如沁差点一个没忍住直接跑去方长柏那儿叫他给自己做主。 顾氏那边早得了消息，方如沁挨了赵女先生的一顿数落，不过却没有还半句嘴，这点倒是让顾氏感到奇怪。 依着方如沁从前的性子，怎么可能忍气吞声，看来她是真的转性了。 顾氏正这样想着，方如沁已经领着春茗清渠两个往她这里来了。 “如沁见过母亲。”方如沁板着一张脸，实在不想对着她这种虚伪到不行的女人笑。 顾氏同往常一样和颜悦色，看似关切地问她：“如沁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在外头受气了？说出来给母亲听听，母亲替你出气。” 方如沁由衷佩服她的演技，虽然心里一百个不喜欢她，却也知道眼下还不是跟她撕破脸皮的时候，只得同她拼拼演技，“如沁并未在外头受气，只是因为做了错事不舒坦。我知道母亲派那些个丫鬟婆子跟着我去学堂是疼惜我，爱护我，可是学堂也有学堂的规矩，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扰了赵女先生讲学，还请母亲顾全大局叫她们往后不要再跟着我。” 顾氏面上笑容一僵，这丫头什么时候开始长脑子了？良久后才开口道：“可是赵女先生说了你什么？你若不喜欢她，我去劝你爹爹再换一个女先生就是。跟着自己喜欢的良师，才能真正学到东西不是。” 这顾氏还真是生了一张巧嘴，也难怪上一世的方如沁和这一家子会被她哄的团团转。若非早先将她看透了，方如沁说不准也会跟原身一样傻傻地沉浸在她的塑料继母情里呢。 方如沁懒得再跟她废话，直接搬了方老夫人出来，同时还要显得自己是真的做不出选择的样子，“母亲说的也有道理，如沁不才，不如咱们去请祖母定夺如何。” 方家家风一向尊师重道，方老夫人也很重视学风，断不会做出为了宠溺孩子而辞了先生的事情。 上一世原身因为这件事跟方长柏和方老夫人等人断断续续地闹了好几回，方长柏无法，只得另外请了一个女先生单独在府里教方如沁。 顾氏心里明白方老夫人是个不好糊弄的，且这方如沁又大有扮猪吃老虎的迹象，若是真的闹到方老夫人那里去反倒不好，只得装腔作势地道：“如沁长大了，也懂事了，这样的小事着实没有必要去打扰你祖母，既然你愿意，母亲不叫她们再跟着你去学堂就是了。只是委屈了你。想想你早逝你的娘亲，我还未见过面的好姐姐，我就想替你受了这一切的委屈。”紧接着眼眶就恰到好处地跟着红了。 方如沁实在不想看她假惺惺的样子，寻了个借口告辞，“母亲待我的好，我都明白。如沁还有功课，这便先回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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