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被容秋阑言中,戎焕晕船症状极其严重,每日吃的东西还没有他呕出来的多。 这倒是给他沿途足不出户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与借口。等到戎焕能摆脱怀中专用于承装呕吐物的木盆时,他描绘雪顶莲花纹案的技艺,也在容秋阑指点下日臻成熟。 容秋阑在窗边捏着戎焕的下巴,就着阳光仔细地打量了好一阵子,直看得戎焕耳垂都烧出薄透的红色,才忽地绽开一脸笑意,满意地道:“可以,与我亲自上手来画也没有什么差别了。那么从今天起,你的呕吐盆,就要你自己拎出去倒了,记住了吗?” 戎焕嗯了一声,眼珠骨碌碌滚了一圈,期待地问:“那我今天……?” 容秋阑大手一挥:“出去转转,透透风吧!” 戎焕立刻欢呼一声,冲出舱门。 日渐高空,明亮而温热的阳光倾斜在碧绿色的开阔河面上,船队展开微黄的挺括船帆,鸟儿展翼一般逡巡着驶过,一路掠过繁华河岸、烟火人家,将数不尽的酒幡杨柳抛诸在后。 百里余音盘腿坐在船首甲板上,左手捧着一把碎石,正在河面上打水漂玩。霏霏持着一根极长的竹竿,不住地在百里余音身旁尖叫跳跃。 “你们在玩什么?”戎焕好奇地问。 循声看过来的百里余音脸上一僵。 霏霏的反应则是直接松开了手,险些让抓着的竹竿被河水卷走:“你你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意识到面前二人都毫无顾忌地瞪着自己的左脸,戎焕有些不安地抬手抚了抚雪顶莲花的纹样:“我现在不晕船了,当然就要出来透透气啊。”他小声嘟囔。 百里余音定了定神,将目光从戎焕眼下青蓝色的烙印上挪开,投向前方船只密布、堪称拥挤的河面,只静止了一瞬的嘴里重又开始嚼起丁香:“我们在打鱼吃。” “打鱼吃?”戎焕越发好奇,凑得离二人更近了。 “是呀。”百里余音随口道:“这里航船密集,每日从船上抛下的残羹冷炙,也足够滋养河底鱼群,将它们喂养得既肥又美了。自己打鱼吃,既活又鲜,还能小小的省上一笔。” “可是,你手里连渔网都没有。” 百里余音高深莫测地看了戎焕一眼,右手手腕一转,一枚石子激射而出,噗嗤一声没入河面之下。片刻后,尚算平缓的河面上,悄然浮起一只白花花的鱼肚。 霏霏欢叫一声,连忙挪动手中末端缠了网兜的竹竿,将那鱼捞上船来。 戎焕震惊瞠目,自言自语:“竟然,还能这样打鱼吃的。”心下震惊,难以言表。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镇北将军府里见到的摔跤、刀枪、骑与射,就是展现男子勇武气概的极致了,所谓力量,就是悍与勇。 却没想到,在百里余音手里,如果将力量控制到极致的精度与准度,就是一粒石子,也能成为死亡本身。 百里余音顽皮的唇角,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意:“我厉害吧?” 戎焕猛点头。 “想学吗?”百里余音诱惑他。 戎焕眼睛陡然一亮。 “我们江州船运局招人,向来不拘一格,只要你心意够诚,其它的都无关紧要。”百里余音忽然话锋一转:“只可惜呢,你是个女孩儿,这一手功夫,是教不了你啦!” 戎焕愕然,这才意识到,因为还要过河关船闸的缘故,容秋阑只许他卸了面纱,却没有让他换回男儿装扮。是以刚才百里余音对他说的,都是逗女孩子玩的话。 他心里顿时又是失望,又难堪,正要拂袖而去,忽然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百里余音,什么叫‘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清楚!” 原来是容秋阑赶到了。 自戎焕遇见容秋阑以来,他还从未见到这个绿衣的小姑娘发过这样大的火。只见她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大步踏来,甲板在脚下发出委屈的吱呀声。 百里余音不慌不忙,施施然站起来。 “我的意思是,在江州船运局,素来是女子执掌局中大小事务,我们男儿,只不过是保障女子的护花使者而已。像缓缓——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我大概没有记错吧?像缓缓妹妹这样灵动的女孩,就算拜入船运局门下,要学的,必也是经商斡旋之道,无论怎么看,也轮不到暗器、技击这等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所以我刚才对她说,可惜是个女孩,这一手功夫虽然好玩,却只是不足挂齿的奇技淫巧而已,不值得她为此荒废时间。另有许多更紧要的事情,在前头等待着她去学。” 好长的一番话,内容荒谬不堪,百里余音偏又说得一本正经。戎焕听他这样瞎掰胡扯,险些笑出声来,不料一扭头,却看到容秋阑竟然气消了。 “所以……”容秋阑咬着下唇:“外公他现在,当真让百里宁替他料理船运局的事务?” 百里余音叹了口气,正色道:“是的,小小姐。老爷近来记性越发的差了。等你回去,也会认为,老爷将局中大小事情交给阿姐决断,真的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容秋阑稚嫩的眉眼,立刻耷拉了下来。 航程继续,戎焕观察许久,才发现原来除了自己所乘的这条航船之外,两侧各有一条黄船同行护航。并且一路上所见漕船商船,泰半都有“运”字标记。 百里余音介绍说,这样的船,就是属于“江州船运局”船帮所有的意思。戎焕默默数了两日“运”字标记,对容秋阑口中的外公越发敬畏起来。 待船行到江面开阔疏朗之处时,就逐渐开始看到有尸体顺流而下。那些尸首不知道在水里漂浮了多久,全都肿胀不堪,腹部高高鼓起,把衣服都撑破了,舌头外吐,眼球爆裂,面目难辨。 到了这时,百里余音就会停下打鱼的石子,默然望着那些惨白的尸体远去。 “现在的世道不好吗?”戎焕不解:“这么多人投水自尽。” “和世道又有什么关系?”百里余音说:“遭了水寇水贼罢了。是个山头就会有人拦路要钱,上百里水路,又哪能处处太平。” 又有一日,船靠岸补充淡水。容秋阑见时间宽裕,于是拉了霏霏与戎焕,叫百里余音做护卫,一道上岸松松筋骨。 正巧听到街头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京中传来的武举放榜的消息。容秋阑挤进去听了,武举文试第一与武试第一,果然都是连颂贤,便觉得十分心满意足。 “小姐,你笑得这么开心作什么?”霏霏很是不解。 容秋阑告诉她:“这个连颂贤,就是之前淳和楼里,你替他解围那个。” 霏霏搜肠刮肚,回忆了许久才哦了一声,道:“那又怎样?” 容秋阑一想也是。 连颂贤很快就要被放至黄阳关戍边,而他再回京城,回到权利的核心舞台,至少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到了那时,连颂贤怎么可能还对自己有半分印象?所谓后路,所谓交情,自然是不存在的,于是一笑而过。 又听到有人说起太子文湛,言辞语气中多有暧昧。 原来是前几日晏王做生日,大宴宾客,还特意请了一班南边过来的傀儡戏班子表演助兴。太子文湛那时也在席中,当时就被其中一名操偶女子的声音迷得神魂颠倒。 宴席散去之后,太子文湛还派人去那傀儡戏班子里死缠烂打,最后竟然将那女子赎买回来,带入太子府中为侍妾。 文湛这样的风流行径,于其德行有大亏。容秋阑不由想起自己父亲来。若太子文湛因此事而受到谏官弹劾,身为太子太傅的容琛,处境想必也会不妙。再然后,就要扯到立太子妃一事上了——太子文湛至今尚未婚配,娶太子妃正是一个现成的、让太子收身养性的借口。 事实上,若容秋阑的时间线推扳得不错,太子妃的人选,确实是今年内定下的结果。现在想起来,应当少不了那操偶女子一事的推波助澜。 不过这些后事,目前尚不在好事者议论之列。人们话题一转,倒是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傀儡戏来。 托了太子的福,傀儡戏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人人渴望一见,竟成了一股风潮。又因为偶戏并不是遍地开花的戏种,所以大家都在打听,附近哪儿有傀儡戏可看。 “说到偶戏,”霏霏扯了扯容秋阑衣袖,道:“我们出帝都南城门时,排在我们前头的那几车人马,不就是演偶戏的吗?说不准啊,就是去晏王府里表演的那一个班子。”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容秋阑正要回应,忽然福至心灵,低低叫道:“我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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