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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门下,前头那个偶戏班子里,名为青君的少年声音沙哑而又甜蜜,叫人一听难忘。那时容秋阑偶然听了一耳朵,就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今天经街头巷议一说,她才恍然想了起来,重生之前,她是听过一个与此相仿的声线:属于女子的嗓音甜美而微沙,语调里,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慵懒意思,恰与青君那轻慢的声音如出一辙,想必是出自同一渊源。  但她听到那声音的地方,却并不是太子府邸——长姐容春意被太子文湛夺取之后,郁郁寡欢,虽不至于到以泪洗面的程度,但也多次邀她过府小叙,以解忧思。太子府上那几张面孔,容秋阑都是看熟了听惯了的,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  那与青君声调相似的嗓音,是出现在宫中,一个宫妃之口。    容秋阑竭力回忆,却再也想不起任何相关的线索。  那宫妃究竟是与青君出自同乡,所以才有相似的语调,还是说,那宫妃,其实就是太子文湛赎回的那操偶女子,又被文湛转手送到了皇帝床上?  苦苦思索半晌没有结果,容秋阑忽然又觉得自己有小题大做之嫌。那青君,只是一个民间的傀儡师而已,就算确实与宫廷有微弱的联系,又待如何?难道她还能指望着,利用青君不成?  她虽然得上天垂怜,能重活一世,但也没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凭一己之力,能扳倒晏王,令大景江山不至于易主,落入晏氏之手。  其实,要说保全容氏,那当然还是弃暗投明,转投晏王麾下为上上之策。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晏王的境况,当然还远不到说雪中送炭的地步。但是谋一番大事业的人,谁会不喜欢在未发迹时,便投诚效力之人?  人人都会匍匐在胜者的脚下,山呼万岁;但倾力辅佐一个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叛王,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见识和胆量了。也唯有这样的交情,才能搏得新君主的另眼相看。  可也只有转投晏王这一点,是万万不可能的。  毕竟她爹容琛,可是太子太傅啊。  一夕上了太子的贼船,今后无论生死,都是太子的人了。  就算容秋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用鬼神之说能说动容琛,令容太傅改效晏王;可晏王见到这样明明已经高官厚禄,却仍然毫无忠诚信义可言的臣子,难道又真的会将他当做一回事,起爱护惜才重用之心?只怕连原有的对太傅的敬重尊崇,也都要消失殆尽。    上上之策,已是一条死路。  眼下,容秋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中策,就是尽快接手外公李望隆的船运局,利用船运局的势力与暗桩,设计栽赃自己的太傅亲爹,让他在朝中身败名裂,人心尽失,只得提前告老还乡,从朝中隐退,携家带口地回云州老家守庐去。  如此一来,也能让容氏远离京中这个是非之地,让容氏离晏王这个活阎王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一来,无论晏王逼宫成没成,都与容氏没什么关系了。  容氏一门,清清白白。等新君坐稳帝位,说不准她可以帮太傅老爹翻个案,到了那时,新君恐怕还要请容琛回去坐镇朝中呐。  这条路,虽然非常对不起太傅亲爹,但是已是与晏王、与晏氏牵扯交集最少的法子了。  倘若她在晏王世子与长姐容春意订婚之前,还未能把整个容府赶回云州老家去,那么,就连这必定会令世人不齿的中策,也难以进行。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下下策了,最难,也是最艰险的一条路。  ——那就是,尽快接手外公李望隆的船运局,取得皇帝的信任,并利用船运局的势力与暗桩,逐一拔除晏王的暗中布置与潜伏势力,待晏王无力反抗之后,再揭露其谋逆之举,将晏氏斩草除根!  只有保证大景的天下仍是姓文;只有保证最后登上帝位那人是太子文湛,才可保证容氏一门的繁华不尽,盛宠不衰。    不过呢,这下下策,也只是想想而已。  太子文湛,是个不成器的。目前除了风流过人以外,并无其他特长。  虽然容太傅私下里,总说太子文湛性格坚忍,风流只是韬光养晦的假象,但容秋阑觉得,这种说辞,只是自己的太傅亲爹自欺欺人而已。怕是等到太子文湛横刀夺爱夺到自己长姐头上,那时候太傅亲爹心里,才会对太子的德行有准确的认识。  虽然是晏紫亲自下令屠的容氏满门,但容秋阑仍是要大义凛然地承认,若是作一国之君,那么杀伐果断、知人善用又极有个人魄力的晏紫,其实比优柔寡断的太子文湛,要合适得多。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站到晏氏的对立面。  实在不行,大不了给长姐和晏紫助推一把,提前让他们生米煮成熟饭,那时太子文湛纵是抢到了人,也索然无味,说不定就放手了——容秋阑这样的安慰自己。    见容秋阑面色瞬息万变,一会儿怅然若失,一会儿咬牙切齿;倏尔又愁眉苦脸,乌云笼罩;很快地又转忧为喜,笑逐颜开,倒好像下船上岸来随便一走,就已经历过数世轮回一般,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逐一在脸上闪过。霏霏心下骇异得紧,问询的话自然是不敢说了,只能尽数咽回腹中。  贩卖胭脂水粉的小贩不敢拉扯一脸杀气的容秋阑,于是抓住头都不大敢抬起来的戎焕一个劲兜售,大有穷追猛打之意。  戎焕只得快步走过,将去疤淡斑的玉容膏、掩盖瑕疵的无暇脂、增香添美的蔷薇水等甩落背后,又悄声将容秋阑拉到一边,问道:“他们……这些人,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我脸上的奴印?”  “因为他们见得多了呀。”容秋阑答道。  “怎么可能见得多呢?大景又不蓄奴再说百里余音第一次见到我时,也很是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  “戎——缓缓,你竟然不知道?”  见戎焕仍是一脸茫然,容秋阑只得解释给他听:“十六年……不对,应该说是九年前,苏白大破础鲁斯部、斩杀础鲁斯王以后,本想继续深入础鲁斯后方,继续剿灭础鲁斯部余孽,但是行军中途,却遇上了一大群奴隶。那群奴隶有成千上万之数,手无寸铁,只会谦卑又沉默地匍匐在地,朝苏白一行武将跪倒,阻拦了苏白的乘胜追击。”  “这又有什么好阻拦的?苏白的手上,早已沾满了羯人的血。他就是纵马踏着奴隶的尸体过去,也不会觉得有片刻的心软或不忍的。”  “那你可知道,羯人所蓄的奴隶的来源,除了草原内战,战败一方部族的妻女之外,还有许多,是从大景边境掠夺过去的景人?”  “景人?”  “是啊。景人擅长屯田农垦,这些技艺,是只会骑马打仗的羯人一窍不通的。”容秋阑沉默了片刻:“可恨的是,羯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脱,在他们脸上刺青、烙印,又束以脚链;为了防止他们反抗搏斗,连一点自卫的武器也不肯配给;为了防止他们串通联合,甚至把舌头也割掉。所以础鲁斯部大败之后,他们连逃都无法逃,只能眼睁睁地困在原地,如新生的羊羔般任人宰割,甚至——没办法投降。”  “所以,苏白认出来了,不忍了?”戎焕明白了。  “是将士们下不了手了。不少镇北军的将士,原本就出身北境,此刻竟然于奴隶中辨认出了自己失踪已久的亲人,又如何还能再举刀?苏白无奈,只得就地驻军,让将士前去辨认那些奴隶中是否有自己的亲人。至于那些无人认领,却又分明就是景人的,也只能先编造成册,整合成队伍,随军一道带回了旸城。不过那些人里,莫说许多早被割了舌,指认不出自己家庭究竟何处;就算还能说出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氏的,该地在羯人多年骚扰之下,多半也早已家破人亡,无处可归了。苏白安置不了,只能再上奏禀告给皇帝。皇帝听闻后,也略动了恻隐之心,同意让他们回归大景。有许多人,就留在了旸城,与当年解救下自己的兵士一道戍边屯田。还有许多人,再也忍受不了漠北风物,就带着皇帝赐发的身份文牒,一路南下,另寻安居之处。从这直到江州,沿河一路气候温暖湿润,与漠北风物迥异,那批人颇为喜爱,纷纷定居。所以在这边,脸上带着奴印的人并不少见,故而你这样的相貌,也就无甚出奇之处了。”  “可是我在帝都,此前却没有见过脸上带奴印的人。”  “他们一生艰辛,颠沛流离,人人视为不祥。又兼人数众多,难以监测,万一有羯人奸细藏匿其中,潜伏在京城中密谋刺杀皇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当时发给他们的新造文牒上,明令禁止他们入京——大景接纳了他们,但是帝都没有。”    容秋阑忽然顿住脚步,以目示意戎焕坐在街角的那个妇人:“看。”  那妇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细长的竹片在指尖穿插纷飞,一个竹篾筐笼在她手下逐渐成型。她面前的青石板地上,呈扇形铺开了一地的竹编小玩意,从箩筐到席子,不一而足。  她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皱纹蔓延,皮肤是被漠北阳光暴晒过后的黧黑,虽然在水乡里养了多年,仍然没能恢复过来。但她表情柔和而又满足,额头中央焚城烈火的标记,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花黄一样,不是不祥与晦气的象征,也并不曾给她带来过苦难、屈辱、冷漠与绝望。  但是,在身后的院子里传来呼喊声的时候,妇人却没有像寻常人那样高声回应,而是张开嘴,焦急地发出古怪的啊啊声,急忙推门进去了。  戎焕震了一下。她的舌头……  “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漠北……”容秋阑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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