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有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既是销金窟,也是削骨场?那里有最美好的,当然也有最丑恶的。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哪里,所有人也都惧怕去那里。一生之中如果有最恨的人,你会在那里遇到,如果是最爱的人,你也终究会邂逅。 这大陆究竟有多宽,或许没有人知道,但是无月城有多大,方寸而已。就是这方寸而已的一座城,林桐如今连个楼街牌匾都还没见到,整天只能在这四处透风的小窝棚里躺着。就这样的小窝棚在这里就算是好的了。那别处多的是露天席地的人。好在这儿气候暖人,不冷不热。只是这里的人,赤膊露膀,出入随意,让书香出身的林桐,十分膈应。 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是哑巴。哑巴端了一碗粥,举着那缺了口的瓷碗就要喂给她。林桐摇了摇头。哑巴以为她怕烫,用手轻轻地扇着。这两天林桐能动,也能下地了。她慢慢坐了起来,接过了哑巴手里的粥,冲着哑巴笑了笑。哑巴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这里的人都叫他哑巴,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从未有人听过他讲话。他长得其实不难看,只是脸上斜长的一道伤疤顺着额角蔓延到了眼睛,脸上还有些许烫伤的痕迹,整个脸看起来又恐怖,有有些滑稽。哑巴身材高大,就是看了他想笑也没人会去笑。 这大清早的,哑巴定是赶工去了。待在这南村的人,大多数都在这红尘之中单剩下了茫然。说是村子,其实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窝棚,一个又一个的草垛,连成了一片或者一条。这里鱼龙混杂,没有秩序。有乞丐,有无业游民,有城里跑出来的老妓,还有被骗去了家底,又疯又癫的老实人…… 他们中有的人好手好脚,却依然贫困交加;有的人身残志坚,却在这里被耗尽了神采。 这里的人每天都会到城门口去赶工,那里总有招临时小工的雇主。南村的人,在城里没有户籍,只能做这样的小工。那些招工的也乐意雇佣这样的人,因为便宜。当天的工钱,当天给。当然,也有工钱高的,只是知道的都明白,那是卖命钱,轻易也不会有人去。有的人拿了钱就只会去喝酒、赌钱,或者回到村里找最便宜的老妓。遇到那些曾今有过名号的,还能咿咿呀呀地给唱上一段。 哑巴却不是这样的人,得了钱,便齐齐整整地花,有了结余便慢慢存下。可是这南村却容不得这样有积蓄的人。临了,总会有那些个惯偷给偷了去。那哑巴也不做声,没了再赚,只是藏得更隐蔽些了。后来哑巴遇到了林桐,因为要给林桐治病,只能每天去做小工,收了工,再去拿钱买药。也奇了,自从林桐往这儿窝棚一趟,也没人再去偷哑巴的钱了。 一个多月前,林桐就躺在这南村口,别人都只当是又死了谁,都懒得抬到后山乱葬岗上去。只有那哑巴见到了,把她背了回去。一看,还有救。连夜赶到了城里,给她找来了大夫。一听说是南村的病人,又是夜里,没哪个大夫会去救治。一方面,怕付不起钱,另一方面又怕死了,白跑一趟。直到那哑巴拿出了一大包零碎的散钱,才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夫愿意出诊。其实,林桐的伤也不算重,只是先前不断的奔波与饥饿,再加上这伤一直没能及时救治,这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 林桐扶着木桩子,在窝棚外慢慢地挪着。道儿旁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正在地上划着玩儿。脏兮兮的小手,抹了把脸上的鼻涕,他父亲又去喝酒了。见了林桐,那男孩去屋里草垫子下摸出了一叠纸,打开纸,里面包着半块糖,递给了林桐。那糖是他偷来的。林桐摇了摇头,从怀里拿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那孩子十来岁,看上去却只有六七岁,干瘪的小身板,显得脑袋及大。当初他父亲要把他卖了,换钱去赌。是林桐叫哑巴去拦了下来,给了他父亲点钱,便哄着他去喝酒。再后来,他父亲伸惯了手,只找林桐和哑巴要钱。直到有一天,哑巴把他父亲揍了,他父亲便再也不来找林桐和哑巴,同时也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每天只是偷鸡摸狗,喝酒串巷,回来也只是倒头大睡。那孩子渐渐的也学会了偷。哑巴每每下了工,带了吃的,林桐总会分给他一些,告诉他,不要去偷。 林桐陪着那孩子玩了一会儿,便有些支撑不住。那孩子忙扶了林桐回到了床上躺着。那孩子又跑别处玩儿去了。 “小石头,别又惹事儿!”林桐冲着他喊道,可他早就跑没影儿了。 不一会儿,小石头的父亲歪歪倒倒地回来了。大白天的喝酒,也只有他。林桐睡在自家窝棚里间,中间隔了一道帘子,外面是哑巴休息的地方。林桐挑了帘子,不去看他。压实了身下的板子,闭着眼睡了,身下的板子下夹着着哑巴的钱。 晚间,哑巴下了工,照旧带了吃的回来。晚饭后,哑巴给林桐煎了药,看着她喝了才放心。林桐又和小石头玩了会子,便都歇息了。 哑巴今天做了一天工,没一会儿就睡实了。林桐起身他也没有察觉。她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晚饭的时候,小石头偷偷递给了她一张纸条,落款是一个景字。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南村里还有不少没歇息的人。林桐拉低了风帽,慢慢地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小石头就跟了上来。林桐本要赶他回去,耐不住他磨人,只得让他跟着。 后山其实不是多大的山,就是一座小丘陵,这里荒冢、乱坟居多,也聚集了不少的野狗、黑鸦。小石头扶着林桐,慢慢的走着,脚下的杂草踩上去嘎吱作响。若不是有小石头陪着,在这荒坟间,一个人,林桐实在是走不下去。 “林姑娘!”远处的一个坟包后站了一人。听那声音,林桐便知是景言。她不禁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那还是当初景言赠与她的。林桐就这样远远地站着,没有上前。 “林姑娘,我若想害你,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你还带了那小鬼来。” 林桐嘱咐了小石头远远站在原地,自己走到了那人的跟前。多日不见,这人沧桑了不少。兄弟背弃,商队已毁,任凭是谁也撑不住。 “我来找你,只为两件事。第一,顾七在哪里?我在城中找了许久,没成想你居然在这里。” 听到这里,林桐方知,那最后的截杀,景言并不知情。林桐索性将当日的情形一一道之。那日王贵反水,招了人手,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两伙人拼杀起来,景言对上王贵,而顾七和那两伙计对上了那几个杀手,算是勉强对抗。三人边打边退,临要撤退时,老李头定要带上林桐,顾七只得顺手带上了她。这一路的艰险,林桐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老李头那时已经是重伤不支了,再加上奔波,当天夜里就走了。王贵招来的杀手,实在是太狠,可见王贵这次是花了重金,一定要置众人于死地。眼见着马上就要出绿海了,那小伙计也死在了林桐面前。出了绿海,那些杀手也早已解决了,顾七本要舍了林桐,自己去到无月城。没想到,两人才走到南村附近,又遇杀机。那顾七最后居然自己将杀手引开,让林桐独自逃命。最后就遇到了哑巴救了自己。 景言听到这里,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口气,“林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们七个也不算是什么良民,也是苦于生计。你也看得出来,我们那商队也只是蒙人的幌子。七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也没有谁会去问对方。结拜成了异性兄弟,就一同发财。我年长,便由我来做这个掌柜。有伙计无家可归投奔了我们,只要心诚,我便收留。过得是刀剑舔血的日子,自问每个人手上都有人命。但这路是自己选的,那就只能走下去。以前的故事我都不用讲。单说这老四,老七喜欢他,我们几个兄弟都心里明白。只是老四从不表态,老七也是个硬性子。我知道,老七一定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直到有一年,我们接了笔活,路过某地,老四行踪就变得有些怪异。我留了心,跟踪过他几次。终于被我发现了,他总是与一女子约见。我怕老四察觉,一直都是远远地看着。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才看清那女子的样貌。林姑娘,你相信这世上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那女子的样貌与你就像是镜子里照出来的。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以为你就是那女子。但后来我发现不是。那女子身有残疾,而你是健健康康的,我便知道,不过是长得像罢了。我暗示过老四几回,要是真有心仪的女人,就娶了,他只是惊讶于我这话,也不言语。我第二次见那女子,是在一个盛会上,她一舞倾城,只是她用了巧妙的法子让旁人看不出她的残疾。当时围观的人都看得痴了,唯有老四好像是心有旁物。再后来,老四仿佛有些丧气,再也没动过男女间的念头,我以为他是在那女子处伤了心。直到做这趟活计,路才走到一半,老四突然和我说他要去见一个人,仿佛又是要是去接一个人,让我一定要等着他。这一路上他都留有标记,只是没想到,等我再见到老四,他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同时,我又见到了你。当时我就以为,老四要见的人应该是你。所以,便要带着你一起。后面的故事你都知道了。不管这老四要见的人是不是你,老四已经走了,你现在也好好的。以后大家两不相欠。” 听到这里,林桐也沉默了良久,不知该怎么与景言说,自己并不认识那赵老四,赵老四要见她又从和说起。既然景言说两不相欠了,林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了他王贵的情况。景言只是呵呵两声,道,“我让他留在了该留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林桐仿佛轻松了许多,又沉重了许多,这一路的惊险,总让她有一种身在梦境之感。可是现在,她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再慢慢打听盛鼎文的消息。 这后山上这么多的坟茔荒冢,人生在世,也不过如此。站在这山顶,看着那女子和孩子往村子里走去,景言想着,老三已死,他们断不会在雇主死了之后还会有行动。林桐,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自己已身陷险境了,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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