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站了一瞬,却莫名被扯入一股巨大的哀痛之中。 她微微蹙眉,余光一瞥,却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玄底色金绣曲裾的男子站在那里,他的肩上伏着一只雀鹰,正是昨夜的玄衣男子,不,他是六皇子刘晞。他的目光锁在刘济身上,眸底的哀痛如汹涌的潮水,将整个花圃淹没殆尽。 那是什么眼神?兄弟情深?禁忌之爱?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眼神。 刘晞朝她望来,眼底的哀痛如风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邪肆和慵懒。他甩着长长的衣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还不及开口,却见那人朝着他一揖:“见过六皇子。” 奚落的话尚未说出口,却平白受了一礼,他愣了愣,勾起一抹懒懒的笑,围着她上下看了看,嘴里念叨着鄙夷的话:“啧啧——真是没瞧出来,你也懂礼仪?” 寻梦听着他的冷嘲热讽,一点反驳的心思也没有,只道:“在下要事在身,先行告辞了。”她要速速去筹钱赎刑,未料到手臂一紧,被他重重一拉,当即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向后栽去。 刘晞一时情急,随手一拉,却未料到用力过猛,而她又瘦弱单薄得如同一块轻纱,不偏不倚地朝着他倒来。千钧之际,他一个敏捷转身,哗啦地跳开了,而寻梦却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令她皮肉生疼,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沉浸在天旋地转中,她这才想到,她的风寒并未痊愈。 刘晞察觉到不对劲,轻轻踢了踢她的脚,见她死人一般毫无反应,俯身凑过去拍着她的脸叫唤,掌心的触感柔嫩滑腻,就是女子也不遑多让,他不由一顿,无意识地摸着她的脸,不松手了。 寻梦怒火中烧,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拽,将他抵在了地上,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正欲抬手伦过去,却听得一声惊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六皇子。”林宁疾步走了过来,怪异地看着两人,“你们......”实在是有失体统! 寻梦深吸一口气,生生咽下了这口怒气,站起来抖着衣衫上的尘土,而刘晞却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寻梦,一双美眸闪着好奇又蕴涵着智慧的微光。 林宁轻轻一咳,拉回了刘晞的心神,恭敬对着他道:“六皇子,主子说您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该回去了。” “我才住了两日,三哥怎么不容我多住几日?”刘晞显然不想离开,死缠烂打道。 “主子喜欢清静。”林宁躬身施礼,交待完刘济的话,便离开了。 刘晞耷拉个脑袋,怏怏不快,却又无可奈何,谁的话他都可以不听,却唯独不会拂逆了三哥的意思。他抿了抿唇,瞥见寻梦朝院落外行去,当即跟了上去:“你去哪儿?” 寻梦正在盘算着如何筹钱,闻言忽然停住,笑眯眯问他:“六皇子可知长安何处设有赌局?”传闻刘晞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醉心于声色犬马,呼卢喝雉,好不逍遥快活。这话问他最恰当不过了。 “赌局?”刘晞的面容闪过一道亮光,乌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瞬间想通了一些事,“你想去赌钱,然后自赎刑罚?” 寻梦淡笑不语,她正是如此打算的。京兆狱逃犯这个身份实在不堪,她要想办法抹去这个污点,而她没有时间慢慢筹钱,赌局是来钱最快的手段了。 章台路是长安玩乐集聚地,而流云坊是长安最有名的舞坊之一。坊内大多是贵族子弟,衣着光鲜,作风奢靡,明着听曲赏舞,暗着私设赌局,常常一掷千金。 寻梦随着刘晞入内,余光观察着坊内的情形。台上几个舞姬身段婀娜,广袖舒展,和着低婉的琴音翩翩起舞,台下贵族子弟们三五成群,玩着各自的娱乐项目,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长安时兴“六博棋”。六博棋包含棋盘,棋子,骰子三部分,博法以杀“枭”为胜。对博的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枚代表“枭”,五枚称“散”。双方轮流掷骰子,再根据掷得的骰子数行棋,调兵遣将,互相逼迫,争取时机杀掉对方的“枭”。 这仅仅是流行的一种赌局而已,事实上,赌法花样百出,诸如斗鸡走狗、赌马蹴鞠等各类玩乐都可以作为赌局,而这些人只是图个乐子而已。 寻梦从不涉足赌博之地,更不会玩“六博棋”,围观了一局,算是大致看明白了。这赌法重点在掷骰子,输赢的偶然性太大,纵然她跟从外祖父学过掷骰子,却并无十足的把握取胜,而她此行是为钱财而来,万万输不得。她四处张望,无意间瞥见角落围着一群人,时不时爆出喝彩声。 刘晞正好观望完一局六博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盈盈道:“你对投壶有兴趣?” 投壶原是士大夫宴饮的一种投掷游戏,也是一种礼仪,通常以盛酒的壶口作标,在一定的距离内投矢,投入多者为胜。后来投壶游戏渐渐盛行,成为贵族们喜爱的消闲娱乐。投壶用具也专门由工匠铸造,高两尺,长脖大肚,金银装饰雕镂,称为高壶。 两人走了过去,那群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古怪地瞧着他们,鄙夷而嫌弃的目光落在一身粗布麻衣的寻梦身上,他们不明白一个锦衣贵族为何与一个麻衣百姓走在一处,实在是有失身份。 坊内处处锦缎华衣,寻梦这一身粗布麻衣十分惹眼,像是白米粥中掉落一粒黑豆,让人忍不住捞起来丢弃了。刘晞却不以为意,他堂堂皇子在外人看来无限尊贵荣宠,可实际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寻梦越过众人,执起一支箭,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那神情几分好奇,几分疑惑,几分迷茫。 旁边的一个贵族子弟跳出来奚落道:“粗布贱民懂投壶这等高雅的游戏吗?”话落,附和声此起彼伏,一口一个贱民,说话一个比一个难听。 刘晞抱胸而立,邪魅的脸上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纵然心中无贵贱之别,但他与寻梦也算不上友人,不必替她出头,何况她也并不是软柿子,谁会吃亏还说不定呢。 寻梦胸中含怒,什么贵族子弟,谈吐举止与卖菜大娘有何区别?但怒归怒,她到底没有发作,她掂着手中的箭,长臂一挥,将手中的箭投向壶口,却因用力过猛丢过头了。 人群爆出一阵哄笑,交头接耳,大有“果然不懂”的意思。 寻梦又取了一支箭,微微收了点力道,却又因力度太小,打在了壶身,弹落在地。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一个个看耍猴似的,好不欢乐。 寻梦取了第三支箭,箭势如风,正中壶心。人群静了一瞬,有人窃窃私语。她扫了一眼人群,对着刚才开口的那个贵族子弟道:“不如我们比一场!”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直截了当的挑战。 那少年耻于与贱民比试,却又不甘屈于寻梦的气势,在旁边几人的怂恿下,挺直腰板站了出来:“比就比,我岂会怕你一个贱民!”三投一中而已,与他相比差远了。他走到矮几前,抱起几支箭,挑衅地瞥了寻梦一眼。 “且慢。”寻梦叫住了他,“既是比试,总要彩头吧?” “彩头?”那少年大笑起来,“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拿得出彩头吗?”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寻梦将手中的箭塞入他的怀中,“便以五十万钱为彩头,如何?” 少年的脸色瞬间变了,黑着一张脸道:“你......你穷疯了!”他爹在朝为官,秩比千石,一年下来也不过八万钱,这贱民一开口就五十万钱,不是穷疯了吗? “不敢比了吗?”寻梦低低叹息,“不敢比就算了。” “跟他比......”少年身旁的贵族子弟怂恿着他,纷纷表示会凑他钱币,何况他又不会输,怕这个贱民做什么!几番商议之后,那少年再度鼓起胆,接下了寻梦的挑战。 少年当先站在了投壶点,他的心理素质不太好,因赌注过大,握着箭的手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投出去。在同伴们的催促与鼓励下,他心一横,抛开一切杂念,狠狠投了出去。 箭滑出一个弧度,不偏不倚正中壶心,人群爆出一阵喝彩声。 少年轻吁了一口气,首战告捷,他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下手越发果断利落。一支支箭被投入壶中,越到后面壶口越窄,难度越大,他也越发慎重起来。可惜,最后一支箭的箭头打在壶口,弹了出去。 十有九中,不算完美,却算是不错的水平了。 轮到寻梦投壶,她不紧不慢站在投壶点,若有所思地掂着手中的箭,扬手一投,正中壶心。她下手利落,箭羽如风,接连不断地落进壶中。一连进了九支箭,她却笑盈盈地把玩着最后这支箭,迟迟不投出去。 围观的人群凝神屏气,翘首以望,那神色比寻梦还要紧张。那少年看似神色如常,只是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袖袍下的手也不知不觉紧紧捏成了拳。真正面色如常的人大约只有刘晞了,他是纯粹的看戏者,谁输谁赢都无关紧要。 寻梦轻轻丢出了最后一支箭,姿态轻松潇洒,那支箭在万众瞩目下,划出一个流畅的弧度,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壶中,十投十中,真是一个完美的落幕。 输赢已定,那少年思及五十万钱的彩头,浑身瘫软,幸好被身后的同伴扶住了。他盯着向他走过来的寻梦,眼珠微转,断断续续道:“我......我回家......取钱......” 那神情分明是想溜了,寻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笑嘻嘻道:“取个钱而已,让你的同伴去就行了,你嘛,还是留下来听曲赏舞吧。”不由分说,拉着那少年跪坐在了软垫上。 那少年如坐针毡,推说人有三急,寻梦低着头,以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愿赌服输,今日这事我占了一个理字,你便是权势滔天也不顶用。瞧见旁边那位了吗?他是当今的六皇子,也是我的靠山。” 见少年不信,她越发压低了声音:“你不信?你想想,我区区一个贱民,若无倚仗,怎敢与你们比试?” 她说得煞有介事,少年成功被糊弄住了,苍白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再也不想着尿遁了。试想,堂堂皇子要寻流云坊的一个常客,那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吗? 铮铮铮......明快的古琴声悠扬荡开,环绕流云坊,一个倾城妩媚的红衣舞姬踏琴而来,玉手高举,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臂,腰肢回旋扭动,似暗夜盛开的曼陀罗花,热情又神秘。 舞姬一出场,喧闹的流云坊立时静了下来,男子们好似被摄住了魂魄,一个个如痴如醉,目不转睛地看向台中央。身旁的少年微微张着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寻梦暗暗咂舌,默默将他鄙夷了个百八十遍。 她意兴阑珊地瞧着台上的舞姬,那舞姬生得貌美,一颦一动俱是风情,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她邻桌的刘晞。寻梦偏头看去,见刘晞提着酒壶自斟自饮,眉眼含笑,说不清的邪肆风流。啧啧——摆出这么一副姿态,明目张胆勾引台上舞姬? 忽然,一群持刀蒙面人闯入了进来,惊得坊内人却如鸟兽般四处逃散。 刘晞目光一凌,右手的酒壶化作暗器飞了出去,左手往桌案一削,酒盏也被扫了出去,瞬间砸中了两个蒙面人。酒壶一碎,酒香四溢,坊内人越发惊慌失措,哄乱成一团。 一时不察,寻梦身边的少年也趁乱溜走了。她眼尖地追上去,却被人群冲得频频后退,待人群散去再回头,哪里还寻得到那少年的踪影。她恼火地倚靠着柱子,观望着坊内的动静。 刘晞长臂一抬,将面前的案几丢了出去,挡住了蒙面人的去路。他的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抵不住一群蒙面人的围攻,渐渐落了下风。 蒙面人却不纠缠,甩开刘晞往后院跑去,却被台上的红衣舞姬拦住了。她姿态柔美,一招一式像花间的红蝶飞舞,下手毒辣却似树丛中的毒蛛,叫人防不胜防。但她毕竟是弱质女流,哪是蒙面人的对手,胸前中了一招,被迫得摔下台来。 刘晞眼明手快地冲上前,伸手一捞,揽住了她的细腰,而舞姬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两人一个旋转回身,如一只红玄相间的蝴蝶,稳稳地落在坊中心。 坊内人散尽,四周静悄悄的,寻梦站在一旁,见到这一幕,不由暗暗赞叹:刘晞这一招“英雄救美”使得真是漂亮极了。 “云萦姑子,可以松手了吗?”刘晞偏了偏头,煞风景地打破了一室寂静。 云萦怔了怔,尴尬地收回搭在刘晞肩上的手臂,盈盈施了个女子礼:“多谢六皇子相救。” 刘晞点点头,狐疑地望向后院的方向,蒙面人的功力在他之上,却不想纠缠,甩了他直奔后院,到底是何缘故?他正要探一探,却见一群官差冲进坊内,将整个流云坊控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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