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之将铸币案查了个清清楚楚,可事涉左相华廷,陛下只是私下里训诫了一番,便是钱俸都未罚,不可谓不宽容。此案便以郭百年留下的尸体为替罪羔羊,被定为主谋,因其已死,故不予深究。云萦被定为从谋,照律罚作一年,但她钱粮富余,每月交三百钱赎刑,照常在章台路出没。 此案审结,却叫知情人大为震惊,陛下当政十几年,严苛刑律,此次这般宽容,实在是耐人寻味。朝堂内外,传言纷纷。有人说,陛下年纪大了,性情越发仁慈,念及与左相的旧日情义,不忍加罪。有人说,陛下有意传位于明王,留着他的母舅,为他将来添一分助力。有人说,皇后为救亲哥哥,朝陛下吹了一夜的枕旁风,这才使陛下改了主意。 无论传言如何,总之,左相华廷侥幸逃过了这一生死关。 然而,此案一过,后遗症却是不少。陛下表面对华廷与往日无异,暗中却存了几分猜忌之心,令华廷每每伴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华廷知悉是江玄之暗查的铸币案,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朝堂内外屡屡针对他。至于江玄之,他素来沉静从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种明枪暗箭应对自如。 朝堂上风云诡谲,御史府却一片宁静。 寻梦远远瞧见江玄之的院门口站着护卫,故技重施溜到了那颗大树下,偷偷攀上了那棵树,谁知才爬了两步,清雅的声音从内院传出来:“从院门进来。” 她怀疑是她幻听了,再度向上攀去,耳边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猛然一哆嗦,确定是江玄之无疑,这才乖乖地下了树,从院门而入。这次院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显然是江玄之有所交待。 江玄之一袭白衣,负手伫立于那棵栾树之前,日光斜斜铺洒而下,那斑驳的树影好巧不巧地落在他的衣摆,倒像印了一幅深色的水墨画,淡雅素净,别有意境。而他的脸融于暖阳之中,白皙如玉,单是一个侧颜便能叫人失了神。 这人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寻梦每每惊叹于他的容颜,总会不经意想起他那令人发毛的洁癖之症,平白生出了几分距离感。 “上次摔的还不够?”江玄之仰头望着墙外那棵栾树,“还想再来一次?” 恍惚中,那摔伤的臀部再度疼了起来,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竟是一种莫名的错觉。她撇了撇嘴,不服气道:“我岂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有了上次的经验,她自信不会再中招了。 江玄之淡淡地盯着她:“这次涂的是□□,沾之即死。” “......”寻梦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若是刚才她执意上树,此刻掉下来的莫不是她的尸体了?她脚底发凉,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惜,她不知江玄之在一本正经地扯谎,这次的墙头没有涂任何东西。 江玄之“奸计得逞”,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唇,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她:“室内有一套衣衫,你去换了。” “换衣衫?”寻梦眼珠轻动,迷茫道,“为何要换衣衫?” “御史府的少史,自然不能再穿粗衣了。”那墨色的眸底有一抹湛蓝,平静无波,却洞察了一切。 寻梦撇了撇嘴,她还未开口,他却知悉了她的来意,这般“未卜先知”真叫人意外。她不习惯那种几乎沾到地面的曲裾长衫,打着商量道:“可以......不换吗?” “不行。”江玄之一脸正色,不容商量。 协商无果,寻梦垂着脸走到室内,偷偷朝外瞟了一眼,默默关上了室门。 良久良久,室内传出一阵“哐当”的巨响,江玄之微微蹙眉,慢悠悠走向内室。刚打开内室的门,他的眉却更深了。 内室一片狼藉,桌案翻倒在地,青瓷碎裂成片,而那始作俑者的寻梦伏在地上,嘟着嘴揉着手腕,刚换上的青色曲裾被拧成一团,毫无美感。 寻梦暗自恼着,她素来不喜这种曲裾长衫,行动太受限了。她才走了几步,便倒霉地撞翻了桌案,连带着案上的青瓷也摔了,所幸瓷器未砸到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江玄之眯了眯眼,无视寻梦一脸的委屈:“起来将内室收拾好,至于这碎了的瓷器,我会从你俸禄里扣。”这瓷器不算昂贵,但打碎了总是要赔的。 “......”这人还有没有人性啊?寻梦趴在地上恨恨一拍手,痛得“啊”了一声。原来,她无意中拍到了地上的碎瓷片,指上出血了。 惊叫声迫使江玄之回眸,捕捉到那抹血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朝着外间喊道:“来人。” 话落,几个素衣侍女鱼贯而入,举止得体,目不斜视。有人替她上药,有人替她整理衣衫,有人收拾内室,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寻梦不得不佩服江玄之的御下能力。她偷偷瞥向江玄之,只见他低头翻着一份竹简,这竹简表面被磨损得光滑发亮,穿线却是崭新的,依稀记得上次他也在阅这卷书。她悄悄仰起脖子瞥去,碰巧看到了清晰的篆体书名《捭阖策》。 她的小举动没有逃脱江玄之的锐眼,他随口问道:“你读过什么经书?”炎朝学馆的开学期大多避开农忙时节,是以,大多数平民得以入馆求学,百姓的识字率颇高。 “读过论语,翻过尔雅。”寻梦性子好动,向来坐不住,并不爱读书习文。四书中的“论语”是被母亲逼着读完的,但她内心排斥,也不过是一知半解,至于尔雅嘛,那是一本字集,识字之人都用得上。 江玄之扬眉问道:“论语之中,你最喜欢哪句?” 寻梦不假思索答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当初读这句话之时,她便深表赞同,君子应该看重道义。 江玄之搁下竹简,高深莫测地问道:“在你眼中,郭百年算是君子吗?” 这一问倒是难住了她。郭百年既重义,又重利,她支支吾吾道:“姑且......算是......半个君子吧......” “半个君子?”江玄之闪了闪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道,“倒也算贴切。”他走到她的身前:“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据我观察,射、御、数,于你而言,不算难事。但礼、乐、书,却非你所长。即日起,我便教你此三艺,尤其是礼仪与读书。” 礼仪与读书?这对寻梦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她急切地迈了一步,又不慎踩到了衣摆,向前栽去。而江玄之早有经验,灵巧一让,眼睁睁看着寻梦扑到在地,摇头轻叹:“看来,要从行止礼仪开始了。” 江玄之亲授技艺是多少长安女子梦寐以求之事,可到了寻梦这里,却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表面看似温润如玉,骨子里却是个严苛之人,尤其对待技艺,更是一丝不苟。头几日,寻梦尚有新鲜感,隐藏不满的情绪,努力跟上他的节奏,可时间一长,她便失了兴致,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这日,江玄之在处理公务,她伏在案上练字,没写上几个字,便恹恹不想写了。她懒懒地四处观望,见他神情专注地阅着文书,仿佛没有察觉到她在偷懒。她玩心大起,沾了墨水,信手在布帛上绘起了画。 江玄之处理完正事,望向一旁的寻梦,见她眼眸晶亮,唇角含笑,不知在偷乐什么。他还未靠近,她却早一步感知到他的身影,反应灵敏地扯下布帛,藏在身后,讪笑道:“今日的字太丑了,江御史还是莫要看了。” 他定定瞧着她,偏了偏身,一副将要离去的模样。 寻梦轻轻吁了口气,藏在身后的手也缓缓垂了下来,可手上一轻,布帛却被那人夺了去。她微张着唇:糟了,大祸临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逃过一劫是一劫,她偷偷往门口溜去。 江玄之展开布帛一瞧,上面绘了一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一个歪脸凸眼咧嘴的男子,旁边还标了几个小字:江玄之赏景。他放下布帛,凉凉地瞧着几乎要溜出门的寻梦,平静道:“你若有心学画,我也可以教你。” 寻梦浑身一僵,他竟然没有罚她抄书?往日她犯了错或是惹恼了他,他通常不会责难,但是会罚她抄书,因为她最烦写字。 僵持之时,耳边传来铮铮的琴音,这曲子取自诗经中的《采薇》,基调豪迈而苍凉,她不通音律,可每每听来,心绪甚是复杂,隐隐有思念,又隐隐有战斗的寓意。她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坐到了他的身畔,如一个乖巧的小徒弟,聆听师傅的琴音。 江玄之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面容平静,神情专注,仿佛也沉浸到自我的世界中。 可惜,琴音很快结束了,一切祥和的幻境破碎,他又变成了那个严苛的“师傅”:“上次教你的琴曲片段,练会了吗?” 练会?她压根没有练过,如何能会?琴曲虽然好听,但她并无音律基础,为人又懒,实在是有些难学。可她又不能直言,发虚道:“会......会了吧......” 江玄之让出了位置,坐到了琴架旁:“弹来我听听。” “......”寻梦一愣,赶鸭子上架般坐到了琴架前,默默深吸了口气,双手搭上了琴弦。她努力回想音调,尽可能平缓流畅,可惜指上功夫终究太生疏,弹出来的调子断断续续不说,还时不时弹错音。她心中越发慌乱,频频出错,到最后琴音戛然而止,她再也弹不下去了。 江玄之一脸肃容,失望道:“你今日弹的还不如初学那日。”他优雅地起身,弹了弹身上的“灰尘”,平静道:“你若是无意少史之职,大可言语一声,不必勉强。”他公务繁忙,少有闲暇,每日挤出时间教她,可对方显然无意求学,既如此,他也不愿虚废时辰。 “其实......”寻梦想好好解释一番,却发觉解释掩盖不了她偷懒的事实,低声道,“我......不喜欢学这些。”习文远没有习武那般潇洒肆意,若是换了骑马射箭,不用他督促,也定能突飞猛进。 “不喜欢?”江玄之目视虚空,眼眸变得深沉悠远,“这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而活,只图潇洒快意呢?” 寻梦听出话里淡淡的哀凉,不明白道:“为何不可以?”人生在世,不就是求个潇洒快意吗? 江玄之定定望着她,良久才道:“或许......你可以。”他偏头不再看她:“离开长安吧,你这样的性子不适合长安,更不适合宫廷。” 这一言直接断了寻梦入柏梁台的念想,她哪里肯从?她跑到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定要学会这些吗?”她不懂君子六艺,照样活了这么多年,为何来了长安就必须学呢? “炎朝重礼仪。你既入宫任职,少不得会遇见高官大臣,若是失了礼仪,便是一顿重罚。若是遇见了陛下,御前失仪,轻者罚俸,重则处死。如此,你还觉得不重要吗?”江玄之毫不留情地反问。 寻梦面色发白,宫中规矩真多。 江玄之自知语气有些凌厉,缓了缓继续道:“既出仕,许多东西你可以不擅长,但是你不能不懂。便说这“书”一艺,你既任御史府的少史,少不得要处理文书,岂可写得一手歪歪扭扭的字,让旁人辨不清?” 寻梦自知理亏,低垂着头不言语,再抬眸之时,眼底尽是坚定:“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学。”为了入宫任职,为了去柏梁台,再不喜欢,她也要学会。 她眼底那坚定的光芒,不经意地触动江玄之的心弦。他仿佛看到多年前铜镜中的那个自己,那般纯粹坚定,那般无畏无惧,而这些年的磨砺与沉淀,他渐渐学会了隐藏情绪与锋芒。他轻轻扯了扯唇,温和道:“五月十八是端午节,陛下每年都会设宴于上林苑,你若是学好了礼仪,我可以考虑带你去。” “真的?”寻梦素来喜欢热闹,又从未见识过皇家宴会,满心向往,眼底尽是兴致。然而,今日已是五月十一,仅剩区区六七日,她能学好礼仪吗? “学好了便是真的,学不好便成戏言了。”言下之意,决定权在你,而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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