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碎的叩门声将寻梦从睡梦中拉起,她睁着迷蒙的睡眼,连连打着哈欠,踩着木屐摇摇晃晃地开了门。门一开,一个不明物瞬间闯了进来,寻梦定睛一看,却是刘晞那只雀鹰,她往外一探,院子里空无一人,敢情一大早叩门的是这只雀鹰。 昨夜睡得不□□稳,至凌晨才昏然入梦,眼看这时辰尚早,她环顾室内,捡起案上的竹扇,追着雀鹰一阵胡赶,企图将那碍事的东西赶出去,好睡个回笼觉。可惜,那雀鹰灵活的很,在室内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反倒是寻梦累得气喘吁吁,满心的睡意全散了。 随着一声奇异的训雀声召唤,那雀鹰立刻扑腾起翅膀飞了出去,落在一人的手臂上。 刘晞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面温柔地抚着手背上的雀鹰,一面勾着唇邪气笑道:“真巧啊!你也在这里。” 一时睡意全无,寻梦微微喘着气看那一人一鹰,这人真是阴魂不散,走到哪里都能碰到。 末了,她被他引去前厅用早膳,一路穿花拂柳,路过几株矮柏树,眼看着便到了前厅,隐约听见有人在院外叫嚷,这声音尖细而恳切,不似常人的嗓音,倒像是宫中的内侍。 她竖起耳朵反复凝听,身子不由自主向声音来源倾去,却被刘晞拉住了手臂,他挑眉看向另一侧:“前厅在那边。” “院外好像有人。” “有吗?林中多鸟雀,你估摸听差了。”刘晞邪魅一笑,拉着她往前厅走去:“该用早膳了。” 前厅,刘济端坐在桌案前,摸着桌案上的一碗清粥,一动不动,而他的身后站着微微低头的林宁。刘晞踏进去便叫了一句“三哥”,而后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刘济的对面。 寻梦见了礼,也依言坐下,刚端起碗筷,又听见那尖细的叫嚷声,这一次她听清了。 “奴婢携医正,求见明王。” 那人仿佛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而厅内之人却好像老僧入定,无动于衷。室内陷入一阵压抑的沉默中,仿佛厚重的帷幕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挣脱不了。 寻梦放下碗筷,一只手按住在了她的手臂上,那指尖细长如玉,却似有无穷的力量,压得她无力反抗,只听他低声道:“不要多事。” 刘晞眼角微沉,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沉凝和认真,叫寻梦满心狐疑,越发好奇了。 刘济目不能视,听觉格外灵敏,听出那两人的细微举动,吩咐林宁道:“打发他们走。” “诺。”林宁踩着小步,急速走向院门。 寻梦的位置极佳,恰巧能瞧见院门,可院门一开,寻梦却大为震惊,门口那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朱奇,而他身后那人看着装应是宫中医正,可惜,她只看到他们交谈的动作,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朱奇忽然越过林宁,冲到院中跪下,高声喊道:“明王,求您让医正瞧一瞧吧,莫要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意。” 刘济面色平静,好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一丝涟漪,但他的手紧紧捏着竹筷,指尖发白却浑然不觉,他的心并不像他的脸色那般平静。他重重放下筷子,抓起一旁的竹杖,走到厅堂门口,居高临下缓缓道:“让她不必费神了。”话落,再不顾那人的祈求,折回了后院。 “明王为何如此绝决?”看这样子,明王与皇后之间似有一道很深的裂缝。 刘晞冷眼旁观,终致邪肆冷笑:“你可知,三哥的眼睛是谁毒瞎的?” “皇后娘娘?”寻梦不知为何有此揣测,可又奇怪,虎毒不食子,皇后为何要如此做?再者说,皇后既然毒瞎他的眼睛,为何又要派医正治他的眼睛? 刘晞不言语,继续冷笑,那笑容好似淬了冰,叫人在酷暑天也觉出寒意。 “明王的眼睛......有治吗?” 刘晞摇摇头,神情一瞬间悠远迷茫,缅怀着过去的点滴:“我也不知,三哥从未治过,这世上怕是无人可以劝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不......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劝他......” “谁?” 他似是做了一番挣扎权衡,最后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崔妙晗。” 烈日高悬,苍穹被炙烤得发白,寻梦站在御史府外,眯着眼仰望着恢宏的府殿,那墨色的檐角与天尽头的白融合在一起,重重叠叠,幻化成一片朦胧的灰,仿佛昨日的雨,今日的阳,伸手难掬这浮华梦。 她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从不去想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记忆,但有些景象却不期然地闯入脑中,如零落的碎片,一点点交织起那些她从未回忆过的往昔,却令她不自觉展唇轻笑。这一笑,笑自己的懵懂无知,笑江玄之心思如渊,笑那些你来我往的无忧日子,而此后,他做他的御史大夫,她做她的南越人,桥归桥路归路。 但今日,她还是要闯一闯这御史府的,不为别的,只为报明王的两次收留之恩。她想看那个尊贵而优雅的男子扯下白纱,丢弃竹杖,用那双沉静的明目,淡看这人世。 她踏进了御史府,一路畅通无阻,直直奔进了崔妙晗的居室。 崔妙晗捧着一卷医书,凝神查阅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默然仰头,眼睛一瞬晶亮起来,宛如夜幕中的星月,喜悦地叫道:“寻姐姐。”她第一时刻丢下了手中的书卷,奔到她的身前,确认她无恙,指尖抵着唇瓣,无辜又狡黠道:“这衣衫好像不是你的......” 这身青衣宽大而松垮,旁人一看便知不合她身,寻梦却没心思解释,问道:“妙晗,我想请你替一个人治病,他的眼睛被毒瞎了。” 崔妙晗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好像一只墨蝶挥舞着翅膀:“瞎了多久了?” 医者到底是医者,总能想到关键之处,她想了想,道:“估摸着有些年了。” “这样啊......”崔妙晗的小脸微皱,“日子久了,我也不知能不能治好了,不过,一切要等我诊了脉才能下定论。”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寻梦性子急,拉起崔妙晗就往外走。 崔妙晗却挣脱了她:“等等,容我拿医袋。”她走到墙角的案前,将一个灰白色的布袋斜斜挎在身上,笑盈盈道:“走吧。” 寻梦拉着崔妙晗,火急火燎地奔出了御史府,却不知这一幕落进了某人眼中。 树荫之下,光影明灭中,那抹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着,白衣翩迁,墨发轻扬,一双清眸平静似水,璀璨如星辉,明晰地映着那两人相携的手,却有一道命令随风散入暑气中:“派人跟着她们。” 一路疾行,寻梦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寻郎君”,往后方瞅了瞅,又并无人影,甫一转头却见沈牡丹气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前,她的手上捏着一个咬了一半的烧饼,嘴角还沾了一粒芝麻。 崔妙晗呆呆望着沈牡丹,视线从她手上的烧饼偏向旁边的烧饼店,轻声感叹道:“这烧饼似乎很好吃啊。” “寻郎君。”沈牡丹满眼的喜悦,向前迈出一步却又定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她与崔妙晗相握的手。 寻梦一心记挂着刘济的眼疾,未察觉举止不妥,这番被人直愣愣瞧着才觉不妥。她一身男装打扮,公然在街市上牵着崔妙晗的手,实在是不合礼仪。她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可手心一紧,崔妙晗主动牵上了她,她诧异地看去,只见崔妙晗眼底含笑,甜蜜地叫她:“寻郎君。” 那笑意中传递着两人可懂的讯息,可在旁人眼中,仿佛两人在眉目传情。崔妙晗犹觉这把火不够旺,就势搂住了寻梦的手臂,娇羞中带着绵绵情意,又好似故意挑衅沈牡丹:“寻郎君,你不是说要陪我赏景吗?” 寻梦背脊微僵,虚虚地朝着沈牡丹点点头,算是告别了,谁知沈牡丹粗粗的手臂一横,气鼓鼓地看着崔妙晗:“我......我要与你比角抵戏。” 角抵戏?崔妙晗这瘦弱的身板哪里是沈牡丹的对手?寻梦正欲护住崔妙晗,那小丫头却快她一步躲在她身后,仿佛受了惊吓一般,瑟瑟道:“寻郎君,我不要与她比什么角抵戏。” 眼看着沈牡丹的脸色更黑了,寻梦忙道:“沈姑子,我们有事在身,恕不能相陪了。” “寻郎君......”沈牡丹拽住她的衣袖,委屈地望着她,愣是不让她走。 寻梦扯了扯被她拽着的衣袖,奈何她力气太大,寻梦根本扯不动,只得两手并用地使劲,费了好大的劲才一点点将衣袖拉了出来,而后不管不顾,拉着崔妙晗逃似地走了。 “寻郎君——”沈牡丹大声嚷道,却唤不回寻梦的回眸一顾,眼眶中那委屈的泪一直在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叫旁人见了难免生出几分怜惜,所幸寻梦不曾回头。 走出沈牡丹的视线,寻梦浑身一松,责怪地瞧着崔妙晗:“你这是不是太过了。” 崔妙晗眉眼弯弯,不以为意道:“我这是在帮你一劳永逸,当然也在帮她,长痛不如短痛。” 寻梦无法反驳,沈牡丹生得肥胖,心思却单纯,她不忍伤了她,可在情感上终究要伤了她。 越走越无人烟,崔妙晗忍不住问道:“患眼疾之人到底是何人?” 寻梦顿住,遥望着眼前那一片绿意:“你可听过明王?” 崔妙晗瞳孔微缩,惊道:“是他。”显然,关于明王的传言,她也有所耳闻。 室内,金衣刘晞与蓝衣刘济对坐着,案上放着一只棋盘,盘上黑白棋子如星。刘济说一个落子点,刘晞便替他摆好白子,然后捏起已方的黑子,一边落定,一边念出棋位。几次下来,刘晞却捏着黑子迟迟找不到落子点,懊恼道:“三哥,你的棋艺又精进了。”这一局,他又输了。 寻梦静静瞧着两人的互动,谁说帝王家无兄弟情,眼前这对兄弟显然情谊深厚。崔妙晗见到刘晞的那一刻,不可抑制地想起落水情景,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直到寻梦拍了拍她的手,她才从幻境中挣脱出来,一张小脸却是煞白无血色。 刘晞默不作声地瞧着她们的小举动,心头一片涩然,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试探之举,竟让那小女子对他产生了这般大的阴影,懊悔的情绪在他心头生长蔓延。 “何人在那里?”刘济察觉到旁人的气息。 “明王。”寻梦主动见了礼,解释道,“我带了医者前来,或许可以治您的眼疾。” 刘济有一瞬的怔忡,平静地端起身前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你费心了,可惜我并不需要。” “三哥......”刘晞想劝他,却被另一个甜腻的声音盖过去了。 “明王为何讳疾忌医?”这是崔妙晗的质问,一个医者对病人的拷问。 “啪——”茶盏落地,惊得一室寂静,而这寂静之中,四人神色各异。 崔妙晗微微一怔,不明白一句质问为何引得那人如此大的反应。刘晞低头瞧着地上的碎茶杯,那流泻的茶水仿佛一面镜子,照出经年的记忆。寻梦算是真正的旁观者,这一声碎裂声仿佛让她窥得一些隐秘之事,虚光一闪,脑中轰然炸开,然而却如昙花一现让她捉摸不透。 刘济的手微微发颤,难掩内心的澎湃,愣愣地“看”着声音的来源,万丈红尘中栉风沐雨,重重帘幕下寻寻觅觅,百转千回,那张消失多年的脸庞,经记忆磨刻,朦胧又清晰地显现了,他几乎不能自已,几多未尽之言,终化成喃喃一个字:“你......” 这异样的情绪旁人不懂,刘晞却深有体会,但他不能看着三哥陷进去,出口解释道:“三哥,这是医者崔妙晗。” 这一言如一盆冷水浇醒了刘济,那白纱下的眼睑轻阖,这一阖遮住了他激荡的情绪,而那虚影中的脸庞也消失了。“我不需要医者。”他抓起身旁的竹杖,一脚尚未踏出,却被人扶住了,只听得女子轻呼一声“小心”,而他的魂魄仿佛被人定住了,良久才推开她,跨过碎瓷片走出去。 “三哥。”刘晞默默看了一眼两人,提步追了上去。 “怎么样?”寻梦轻声问道。崔妙晗刚才那一扶明着是一番好意,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手悄悄握上了刘济的手腕,以旁人不察的手法探了脉,而寻梦亲身体会过,其中门道自然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好快......”崔妙晗喃喃感慨道。 “啊?这说明什么?”寻梦古怪道。 崔妙晗若有所思道:“他的眼疾因中毒而起,约莫有三年多了,这病倒是不难治,只是他避及医者,仿佛根本无意医治。”她眼眸忽然一转,清澈之中有不服输的倔强之气:“这个病人我接手了,一定让他重见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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