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上下理着衣衫,低调的青灰色,合体的裁剪,衣衫到底是自己的好,合体又舒适。她嘴角噙着笑,满意地走向院中,远远看到刘晞隐在角落里,默默遥望着花圃中的两道身影。 落日的余晖洒下零碎的光影,花圃中的白蔷薇晕开点点暗黄色,那花花团锦簇中的男女翩然而立,地上的暗影交叠,仿佛天神挥就的泼墨画,朦朦胧胧,说不清旖旎,道不明的柔情。 可事实上,他们靠得并不近,彼此之间甚至还是陌生的。 崔妙晗既向寻梦夸了海口,便缠上了刘济,望着花圃中的蔷薇,时不时与他攀谈。而刘济一直清清冷冷,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她,面上无波无澜,辨不清喜怒,可那淡定的容颜下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雀跃,每每听着那宛如天籁之音,心弦仿佛被人轻轻拨动,酥酥麻麻的不知是喜是悲。 寻梦瞧着两人的互动,大多是崔妙晗在言语,隔得太远她听不清,记起那小女子信誓旦旦地向她夸口之言,不由低低一笑。这山中来的小女子不谙世事,却委实是个聪明人,进退有度,缠人的手段倒是颇为高明。 周身浸入一股诡谲的气息,她不由望向刘晞,他的脸上挂着如往日那般邪肆的笑容,可她竟品出了那笑容中的苦涩之味,他的眼底笼上了一层暗色的深沉,沉仿佛黎明前的黑暗吞噬了人心,不是旁人之心,而是他自己的心。 他终究闭上了眼,抿着唇默默离去。 寻梦一直在凝思刘济、刘晞和灵儿之间的纠缠,这一瞬间夕阳照来,恍惚中照亮了她智慧心湖,明白了一些事。她追上了刘晞,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与你三哥同时爱上了灵儿?” 那隐秘的心事被人心底扎破,鲜血淋漓,他却笑得越发邪魅,半张脸沐浴在余晖下,晕染成妖娆的血色,半张脸隐于暗影下,透着九幽地狱的寒气,如同巫神手执一杯□□,蛊惑着身前之人:“陪我去喝一杯?” 寻梦不自觉后退一步,眼含震惊,可耐不住心底深处的好奇因子,鼓着勇气挪回步子:“好。”他心潮起伏,想来极容易喝醉,待他醉了,有些真相或许便能浮出水面了。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刘晞确实存了借酒浇愁之意,但他的酒量极好,大抵属于“千杯不醉”那一类的。他捏着白瓷杯,晃着里面的酒,长眉一挑,眯着狭长的凤眸瞧寻梦,出口是淡淡的酒气:“喝呀,你怎么不喝?” 寻梦酒量一般,平日里几乎不怎么沾酒,推辞道:“我不胜酒力。”话音刚落,下颚一疼,被面前那人强灌了一杯酒,舌尖火辣辣地如刀割般疼,她一把推开那酒盏,狼狈地咳了起来。 哐当一声,酒盏掉落在桌案上,刘晞不以为意地正了正身,看她慌乱地夹起一大块肉往嘴里送,奚落道:“不会饮酒,还妄想套我的话?” 寻梦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默默咀嚼口中的肉,舌头仍旧是麻麻的,品不出其中的香腻:“我不套你话,我等着你说。有些事压在心头久了,会疯的。” 刘晞的笑意愈深,损道:“好奇心这般重,迟早要死于非命。” 寻梦不动气,端起酒壶替他斟满,刘晞仰头喝尽,一杯又一杯,一连饮了五壶,终是有了微醺的醉意,他毫无形象地伏在桌案上,一手撑着额头,凤眼迷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朦朦胧胧几重影。 寻梦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醉了吗? 忽然,刘晞眼中迸出一道幽光,迅速抓住了那只碍事的手,叫她挣脱不得,唇角勾出一抹浅笑:“陪我去水边走走。” 夜幕降临,四野无风,崔妙晗蹑手蹑脚地回了御史府,踏进住处轻轻松了口气,幸好师兄不在,否则要逮着她拷问一番了。她推开室门而入,忽然烛光一亮,那抹熟悉的身影立在烛光之前,悠悠然地望着她。 “师......师兄......”崔妙晗心里发虚。 那一簇火光平静地燃烧着,亦如江玄之平静而温和的脸:“去哪了?” 崔妙晗自知瞒不过他,老老实实将寻梦推了出来:“随寻......大哥去街市了。” 江玄之的眼前晃过那相携的手,想着街市她与沈牡丹的纠缠,了然中带着点疑惑,终究问出了口:“你喜欢寻无影?” “啊?”崔妙晗心头突突一跳,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眸,直愣愣望着江玄之。糟了,师兄显然知晓了她与寻梦携手而行,还有街市那段插曲,这乌龙闹大了,可偏偏她又不能抖出寻梦的女子身份,该如何解释呢? 江玄之目光灼灼,没有错过她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可是,他却疑惑起来,她不喜欢寻无影?为何毫不避讳地与他携手而行?他的师妹虽不受礼教束缚,但知书识礼,断不会那般行事。 “师兄你误会了,我只是助寻大哥拒绝沈姑子而已。”思来想去,还是这个理由最贴切。 这理由确实可以解释街市与沈牡丹的插曲,但解释不了一路相携手,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烧透她伪装的外壳,探一探她心底的秘密。 崔妙晗局促不安,受不住师兄拷问般的眼神,企图含糊混过去:“总之,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们只是感情深而已。” “你又知我是如何想了?”江玄之轻笑,温柔道,“晗儿,你长大了,有心事了,师兄可以不过问,但若遇到难事,一定要告诉师兄。” “师兄......”崔妙晗美目盈盈,感动又愧疚地望着他,从小到大她从未隐瞒过师兄任何事,几乎张口就要将寻梦之事抖了出来,却耐不住道德防线,既允诺了,便要信守承诺,不过,另一事却不用藏着掖着:“师兄,你对明王眼盲之事有所了解吗?” 江玄之对她今日的行程了如指掌,自然知晓她去了泬水北岸刘济的院子,悠悠问道:“为何忽然对这等宫廷秘事起了兴致?” “我要医治他的眼睛。”明王抗拒医者,这等病患通常有心结,攻心为上,所以她要了解他的过往,比如他为何被毒瞎眼睛?为何不去封地?为何那般眷恋蔷薇?这种种缘由之下,定然有旁人不知的秘辛往事。 “皇族多是非,你不该与他们走得如此近。” “师兄,你该懂我,在我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皇族。”崔妙晗缠上了江玄之。 江玄之自然清楚他这个师妹的性子,活脱脱一个医痴,绝无意卷入是非之中,但有些事或许是天注定,避无可避,他担忧地注视着她,终是拗不过她的纠缠,缓缓道:“三年前......” 泬水岸华灯初上,红彤彤的光影倒映在水面,晃晃悠悠,刘晞伫立在水岸,仿佛见到了久违的倩影,魔怔了。 寻梦静静地候在一旁,做好了随时打捞他的准备。谁知道这情绪低落的皇家子,似醉非醉间,会不会一个郁结不散,跳水而去了呢? 凉风一过,刘晞醒了醒神,慢悠悠道:“你说得对,有些事压在心头久了,会疯。或许,我早该寻个人说道说道了。” 这样一个灯火阑珊的夜,这样一个醉眼朦胧的刘晞,却道出了那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三年前,身为嫡皇子的刘济无疑是长安最耀眼的少年,才华卓绝,锋芒毕露,一手流畅精炼的诗文妙句引来无数名门闺秀追捧,但他于大多数人而言,宛如九天之月可望而不可即。 他身后经常跟着一个少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晞。刘晞生母早亡,在宫中无依无靠,幼时曾被宫人欺负冷待,偶然被路过的刘济撞见,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眼含倔强的小少年,多番维护于他,一来二往,两兄弟感情渐深,几乎形影不离。 然而,那耀眼的少年偶遇了一个女子,却改变了一生的命轮。那女子名为仲灵,乃是新晋的宫女,生得娇小玲珑,极是聪慧灵秀。 初遇,她与一帮宫女争辩刘济新作的不足,以一敌五,有理有据,毫不怯弱。刘济对自己的新作不甚满意,却想不清缘由,听她一席话,眼前一亮,茅舍顿开,但他不曾现身,默默记住了这个女子。 再遇,她在御花园侍弄花草,一盆蔷薇横在宫道上,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醒悟过来,立刻将那盆蔷薇挪回了花圃中,施施然行礼道歉。他好记性地想起了她,与她攀谈了几句,才发现她是代人受过,据说那宫女闻不得花香,而她素爱繁花,尤爱蔷薇。 仿佛宿命的因缘,沾上了便舍不掉了,一次、两次、三次......几次相遇,这女子便在刘济的心头烙上了印记。他频频走神发笑,只因那女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当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刘济的异常落在刘晞眼中,却掀起了另一场暴风骤雨。在刘晞眼中,刘济是不同的,童年的温暖亲情尽来自于他,宛如糖果一般清香甘甜,而这糖果却因旁人失了魂,他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于是,他找到了仲灵,几番戏弄为难,却被那聪慧的女子巧妙化解了。在这些你来我往的交锋中,他生出一丝莫名的旖旎情愫,小少年情窦初开了,但这秘密他从未与人说过,连刘济都不知。 纸包不住火,刘济与仲灵私交之事走漏了风声,皇后知晓了。她岂能容许自家那尊贵的儿子被宫女所迷,当即勒令两人断了,那女子倒是识趣,可惜刘济年少气盛,并不听从母命。皇后恼恨之极,却奈何不得刘济,只得屡屡找仲灵的晦气,却意外得知她是东瓯人。 东瓯属炎朝附属国,位于东南沿海方位,新任东瓯王野心颇大,蠢蠢欲动,但慑于炎朝之威,不敢明目张胆有所动作,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却是不间断。 皇后计从心来。她自知与刘济生了隔阂,便不再相劝,反而屡屡制造他们之间的误会,待时机成熟,才将所谓的“真相”告知他,谎称她是东瓯奸细,此行意在迷惑刘济,煽动内乱,动摇大炎根基。刘济仍是不信,但思及她诸多鬼祟行为,那信任的心房开始动摇了。 在这样的信任与怀疑中徘徊,他们终究迎来了决裂那一日。 上林苑新落成,刘济意外中毒了,而那杯酒却是仲灵亲手所斟,所有矛头都指向她,皇后更是将一件件的“证据”摆到人前,坐实了她东瓯奸细的身份,陛下亦不容她。仲灵百口莫辩,但她委实冤枉,呆呆地祈求刘济信她,她只求他的信任。然而证据面前,刘济满心都是被欺骗的伤痛,未深思其中破绽,恼她心机深沉,满口谎言,偏过头不去看她。这个动作却叫那性情刚烈的小女子目露绝望,她不堪受辱,纵身跳入沣河之中。 刘晞意外偷听到内侍朱奇之言,知悉皇后的阴谋,匆匆赶过去阻拦,可惜为时已晚,那女子已然没入水中。兹事体大,他没有证据,不能揭露皇后的罪行,但他忍不住心底愤懑,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他的三哥。 刘济得知真相后,心痛难当,却不知是为逝者还是生者。自己那温婉仁善,待人谦恭的母亲,何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了?他不相信,他去试探,他期望母亲矢口否认,可她却供认不讳,言语中没有丝毫悔意,那一刻,他觉得母亲很陌生,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何时开始改变的? 这繁华的未央宫,仿佛一只巨大的炼炉,炼造的不是丹药,而是人心,而母亲终究没能抵住权力的诱惑,在一天天的熔炼中失却了仁善,失却了谦恭,变得虚伪狠辣,母亲或许已死,而他却不想受这炼炉的腐蚀,一点点失去精魂。 于是,他离开了未央宫,独自隐居在泬水北岸的小院里,栽了一院子的蔷薇,因为仲灵最爱蔷薇。至于中毒而失明的眼睛,他从未想过要医治,黑暗比光明更纯洁,便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心无旁骛地回忆往事,思念故人。 寻梦一阵唏嘘,心头闷闷地,却不知是为那无辜而亡的女子,还是为这命运曲折的皇家子。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刘晞眯着眼缝,似醉非醉地靠在她的肩上,吐出一口的酒气。 寻梦偏了偏头,避开那股子难闻的气味,这人刚才还头脑清晰,侃侃而谈,此刻怎么一副醉鬼模样?她推了推他,轻声问:“崔妙晗与仲灵长得很像?” “恩......”刘晞断断续续道,“长得......不像......声音像......” 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刘济因崔妙晗的话而激动得掉落了茶杯,原来是嗓音之故。 “你当真喜欢仲灵?”趁他醉得尚未不省人事,寻梦加紧追问。 刘晞的眼渐渐阖上,近乎蚊吟一般:“三哥......最......重要......” 寻梦愕然,原来他最在意的还是他的三哥。她还待再问,却发觉肩上那人气息均匀,酒气喷薄,已然呼呼睡去,再也问不出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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