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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府摆设如常,栾树零落了黄花,枝头结成了红蒴果,遥遥望去,三色争妍,格外炫目。崔妙晗同她一道进了江玄之的院子,忽然推说有事,一溜烟跑了。    “......”寻梦有种受了诓骗的错觉。    既来之,则安之。寻梦索性缓缓往室内走去,门口摆着那双熟悉的履鞋,她定定站在那里,却迟迟没有进去,清雅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脱履。”    她猛然一震,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进他寝殿的时候。    江玄之靠在睡榻上,身后垫着两个木枕,身前盖着一张薄毯,遮住了大半个身子,手中握着一卷竹简,不紧不慢地阅着,听到那人进殿的动静,搁下竹简偏头笑道:“你这一来,明日百姓茶前饭后又多了话题。”    寻梦:“......”怪谁呢?还不是你无故作妖的后果。    寻梦靠近江玄之,上下打量着,但见他姿态闲适,眉眼含笑,哪里有半点心伤之状?不过,这人善隐藏,即便真是郁结于心,旁人也无法知晓,可是,崔妙晗是如何知晓的?又如何能说得那般绘声绘色?寻梦仔细一推敲,后知后觉被崔妙晗那小丫头忽悠了。    “主子,陛下来了。”蓝羽在殿门口禀道。    “知道了。”江玄之应道。    寻梦魂魄一怔,火急火燎地奔了出去,探出院门便瞧见刘贤易的英挺的身姿,不得已又折了回来,在室内逡巡张望,急得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口中絮絮叨叨:“陛下本就对你我的断袖传言心生疑窦,若是被他撞见我们共处一室,那真是百口莫辩了。”她找了一圈发觉室内无躲藏之地,最终盯着床榻上那人:“怎么办?”    江玄之从容自若,右手握着书卷轻轻叩着床榻。    寻梦趴在地上瞅了瞅,为难道:“这么矮的床榻,能藏人吗?”    “魁梧之人难,你这么瘦弱的,足矣。”江玄之见她仍在犹豫,勾唇笑道,“不如别藏了,与我一道拜见陛下。”    寻梦一听便要发作,忽闻院外的脚步声近了,立刻老老实实趴在地上往床榻底下钻。她几乎贴着床榻边缘的雕花通过,只是臀部处好像有些卡人,还不待她调整姿势,一只手轻轻压了过来,将她往里一推,寻梦的脸瞬间烧红了。    床榻底下比她想象的要宽敞些,床榻边缘设计有雕花纹饰,所以离地更窄些,而底下却无须多余的雕花,但仅仅是松快一点而已,翻身却是不可能,好在江玄之有洁癖,床榻底下也纤尘不染,她便歪着头,如一只死乌龟一般趴着。    光线一暗,素色的衣摆遮住了她的视线,江玄之下床了。他工工整整地跪在地上:“陛下驾临,臣未能远迎,实在是罪过。”    刘贤易弯腰托着江玄之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江爱卿何须多礼?”    “礼不可废。”江玄之不痛不痒地顶了回去,不失臣子分寸,又疏离得恰到好处。    刘贤易面露尴尬,套近乎不成,他迂回地调侃道:“从古至今,你怕是唯一一个敢与君王闹情绪的臣子。”    “陛下何出此言?”江玄之惊惶道,“臣自认谨守臣子本分,丝毫不敢越矩。”    刘贤易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玄之,企图在他身上找到可攻破的口子,然而这人疏离而有礼,简直无懈可击。他终是低低叹息,单刀直入地软语道:“你就不能放华廷一马吗?”    江玄之沉吟道:“陛下此言,谬矣。”他从无害华廷之心,而是华廷不肯放过他。    刘贤易摇头笑道:“论心智手段,华廷不是你的对手。那日殿上你犀利地道出三处疑点,可朕也有几处疑点未明言。其一,江卿通晓医道,何以品不出茶中之毒?其二,江卿既中了媚毒意识迷乱,何以还能自伤以保持清醒?其三,江卿既入了局,为何紧要关头却能全身而退?其四,左浪为何碰巧在兰林殿,是否有人告知?”    床榻底下的寻梦一个激灵,刘贤易的疑点通通指向一个结论:江玄之早已洞悉华廷的阴谋,却没有扼杀,而是将计就计地促成。    江玄之早知这些小手段瞒不过刘贤易,一时被揭穿也不慌乱,从容不迫道:“臣自知有罪,任凭陛下处置,然而,杀人者不能因被杀者未死而逃避其罪。陛下可知华左相为何迫不及待地对臣下手?”    不待刘贤易开口说话,他走向桌案,拿起一块巴掌大的布帛,递到刘贤易身前:“陛下请看,这是臣派人去鲁国查探来的罪证。”他早料到华廷耳目众多,一定会抢夺罪证,明着便派人送信,暗着以鸽子传信。    刘贤易阅着布帛上的一桩桩事件,眉峰紧紧蹙起,威严慑人。    十年前,华家要建别院,抢占百姓田舍,致使数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求告,奈何官官相护,状告无门,反而惨遭迫害。    七年前,华家子弟看中一美貌的屠姓女子,不顾那女子意愿,强取豪夺进府,那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而死,其父上门理论竟被华府守卫打成重伤,不治身亡。    三年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陛下请臣放他一马,可他可曾放那些百姓一马?”江玄之反问。    刘贤易阅完布帛,简直要将华廷凌迟处死,然而思及华家恩德,又有所顾虑。他生来便是孤寡之命,幼年丧母,少年丧父,青年丧妻,直至遇到华家兄妹,命格才渐渐转变,得其襄助,这才登上至尊之位。与其说他感念华家之恩,偏袒华家,倒不如说他心存忌惮,他怕华家一倒,他又恢复了孤寡之命,即便他早已登临高处成了孤家寡人。    他替华廷找了个理由:“这些事毕竟是鲁国之事,华廷或许并不知情。”    “华廷隔年便会回乡一次,即便一时不察,但他耳目众多,又岂会毫无所察?”江玄之见他不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陛下还记得两年前秋巡,陛下亲口与臣所言吗?”    刘贤易瞳眸微动,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思。    炎朝大体承袭了前陈的制度,诸如集权制,监察制,郡县制等,但承袭之余,又进行了灵活的改良。比如沿袭前朝以律法治国,又融入了儒家的礼治主张,以及道家的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比如沿袭郡县制,又加入了分封制,致使地方王国和郡县制相互牵制,从而保持平衡。此外,前陈南征北战,维持战时体制,刑罚严苛,而炎朝休养生息,尽可能不动武力,轻罪可灵活给予赎刑。    两年前秋巡,刘贤易暗访百姓,亲见当地官员欺上瞒下,地方豪强势头渐长,为祸乡里,致使百姓生活拮据,苦不堪言。当时,他心中涌起激愤之情,朝着身旁唯一的随侍江玄之道:“朕受皇天眷顾,登临帝位,十余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懈怠,自以为海晏河清,不想弊端四起,百姓依然疾苦。”    江玄之接道:“帝王高居九重宫阙,试听难免受阻,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当徐徐图之。”    刘贤易:“素闻江卿有王佐之才,可愿助朕?”    江玄之:“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臣比不得管仲乐毅,但陛下既有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日,江玄之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刘贤易,没有任何条件,没有任何退路,而刘贤易回朝之后,立即同意了江玄之禁止私人铸币的主张。君臣之间无须多言,自成默契。    可今日,江玄之却道:“若是陛下无心,臣也懒得做那把锋利的刀,费心费神,招人嫉恨。”    床榻下的寻梦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他们君臣有这种约定。难怪当日江玄之笃定华廷奈何不了他,也难怪他说陛下暂时离不得他,当时,她还曾反问:若陛下不需要你了......    他道:那一日,我亦不需要陛下了......    寻梦腹诽道: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只怕不等陛下舍弃,便早早抛弃陛下了。    内室陷入一片沉寂中,良久,刘贤易终究下定了决心:“华廷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江玄之从他眼中看到了凌厉之意,恐他处置过甚,落下刻薄寡恩之名,于是长长一揖,诚恳道:“请陛下礼待功臣。”    刘贤易揶揄道:“这会儿,你倒承认他是个功臣了。”    江玄之沉默,轻笑。    “朕回宫去了,你这病也该好了,明日可以上朝了吧?”    江玄之恭敬回道:“诺。”    刘贤易踏出内室,脚步声渐渐远去,寻梦从床榻底下爬出来,刚探出一只手,却被江玄之一踢,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吃痛地缩回了手。    刘贤易去而复返,察觉到床榻底下的动静,微微低头瞧去,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衣衫,意味深长朝江玄之道:“不是说君子坦荡荡吗?”    江玄之但笑不语。    彼此心知肚明,刘贤易也不戳破,只道:“朕忘了交待你,尽快养好手上的伤,莫要错过了秋猎。”话落,也不等江玄之应答,径自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寻梦慢吞吞地从床榻底下爬出来,小心翼翼问道:“陛下知道床底下是我?”    江玄之笑得高深莫测:“你觉得呢?”刘贤易即便一时未能辨清她的惊叫,也铁定瞄到了她这身新衣衫,何况,一国之君真要查个人,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吗?    寻梦心头一阵慌乱,六神无主,可瞧着眼前这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奇怪道:“不是说君子重名声吗?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江玄之反问道,“你不是我,怎知我不在意呢?”    寻梦向来说不过他,耍无赖道:“我就是知道。”    江玄之唇角微勾,颇有深意道:“一个人总要有些缺陷和污点,太过完美会让人恐惧和忌惮。”    寻梦破天荒地听懂了他这句颇有哲理的话,颇为鄙夷地喃喃道:“自私。”他倒是不让人恐惧和忌惮了,可她呢?她一个小守卫,自身处处是缺点,根本用不着以断袖自污。    “抱歉。”江玄之面露歉色,“可是除了你,我没有其他选择。张相如重名声,受不住这种流言蜚语,张家还指着他娶妻生子。蓝羽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与我相处多年不曾有流言,忽然传出有断袖之癖,实在不合适。至于其他人,大多泛泛之交罢了。”    事已至此,寻梦也无可奈何,她嘴上恼怒抱怨,却没有真正恨过他,难得听他这般诚恳的道歉,那点恼怒也烟消云散了。她信口胡诌道:“你为何偏偏选个断袖的污点?其实恶癖好很多,诸如食虫癖、女装癖、娈童癖......”    “......”江玄之道,“看来,你压根不需要我的解释。”    寻梦岂会放过江玄之道歉的好机会,跃到江玄之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一时想不出该提什么要求,脱口而出:“我要听琴。”    “......”江玄之道,“你将我当成琴师了?”他抚琴多是由心而发,素来不喜为旁人弹琴。    寻梦见他不允,故意小声嘀咕道:“一点诚意都没有,算了,我走了。”她借故向外走了两步,见他毫无阻拦的意思,便堵着气当真要走了,不待她穿履而出,悠悠琴声从背后传来。    一曲终了,寻梦问:“这是什么曲子?”    江玄之答:“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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