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央着江玄之弹了三遍《高山流水》,回去时,脑中反反复复都是那曲子的旋律,眼前仿佛铺开了一副美妙高洁的画卷,青山绿水间,雾气弥漫,琴音绕谷,不绝于耳。拨开云雾,水岸有一谦谦君子忘我地拨弄着琴弦,身旁一人静静聆听,画面和谐又美好。 一声冷哼打碎了寻梦的幻境,她一个定神,竟不知不觉回到了兰林殿,那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伫立在院中,她喜道:“你回来了?” “哼!”又是一声冷哼,刘晞甩了甩玄色衣袖,径自回了自己的寝殿。 寻梦:“......”她好像没惹他,哪来这么大的气性?敢情外面受了气,回来朝她摆脸色了?她想着去慰问一二,可转念一想,不能惯了他这种莫名奇妙的脾性,便自顾自回房了。 刘晞透过纱窗将她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原想着她若踏进来了,万事好商量,谁知那人竟然对他不闻不问,心底那团火气越烧越旺了。没想到他才离宫几日,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与江玄之的风流韵事,他原是不信,但那些人说得有模有样,眉飞色舞,叫他生出几分猜疑,心里总不是滋味。 他颓丧地倒在床榻上,他这是怎么了?几日的躲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身心,似又被一团看不见的乱麻缚住了。 日出日落,寻梦照旧行走在兰林殿,一切看似如常,但刘晞怪异的神色和举动让她心里泛起了嘀咕。有时候,她忍不住关切一句,但刘晞常常沉默地避开她,两人之间似乎生出了不大不小的隔阂,原先那种亲密无间的相处方式渐渐远去了。 这微妙的转变,刘晞知,寻梦亦知,但谁都没有去修复。刘晞不愿,他因那些断袖流言而心生不悦,也不想亲近寻梦而越陷越深,寻梦不敢,她误以为刘晞怀揣心事,怕触及刘晞敏感的神经,想着过一阵子便好了。 朝廷的局势渐渐明朗了。陛下处置了华廷,免了他左相之职,封他为鲁侯,命其携家眷回鲁国养老,未召不得擅离鲁国。其子华昌因在选御前守卫,可暂居长安,待守卫大比后再定去留。 朝廷不再设左右丞相,仅余宋不疑一个丞相,将左右丞相之职重新划分,举用文学之士,加侍中等官职,让他们出入禁廷,参与政事,此外,任宦者为中书谒者,掌尚书之职,将权力越发细化,巩固皇权。 这些举措自然掀起了一阵波动,但身处兰林殿的寻梦无心关注,因为她的心思都在狩猎大比之上。大比的前一日,寻梦敲开了刘晞的室门。 刘晞一袭金色华袍,神情冷淡得犹如看陌生人,懒洋洋道:“有事?” 寻梦满心的关切被噎在喉间,吞了吞口水,问道:“你明日去狩猎吗?” “不去。”刘晞下意识地回绝了她。他身为皇子,本在参与狩猎的人选中,但他可以自行选择不去。其实,他本□□玩乐,往常这类骑射项目从不缺席,但今年因着寻梦的缘故,蓦然地想要回避。 “哦。”寻梦撇了撇嘴,闷闷地转身离去。 刘晞胸中涌起一股拉住她的冲动,张了张口,却深觉不妥,默默收回手,平静道:“好好比试,希望你可以调去御前。”彼时,她离开兰林殿,他的心绪或许也不会不宁了。 寻梦猛然转身,冲他灿然一笑:“好。” 那一笑宛如睡梦深处那个女子,刘晞有一瞬的失神,回神之后,猛然甩上了殿门。门外的寻梦一脸错愕,门里的刘晞后背抵着殿门,大口地呼吸着,努力平复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 金风送爽,天高云阔,真是一个狩猎的好日子。 江玄之跨坐在白马上,墨发飞扬,白衣飘飞,气质温润如玉,神情冷峻威严。寻梦第一次见他骑马,总觉得他身上透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一面是玉雕般的白面书生,一面是战场上的凛凛将军,矛盾至极偏偏又恰到好处。 这样的江玄之无疑是引人注目的,尤其容易“招蜂引蝶”,好在车队直接从西侧的直城门出长安,避开了闹市,免去了那一场“掷果盈车”。 文斗之后,参与守卫比试者仅剩二十余人,三成贵族子弟,七成守卫出身。寻梦原以为陛下会设定第三场比试规则,考察他们的综合骑射能力,可事实与她预想的大有出入。 陛下领着他们在上林苑的树林中赏秋景,闲散地说说笑笑,看兔走狗逐,好不逍遥自在。 忽然,树影攒动,十几名穿着守卫着装的男子窜了出来。他们从宽大的袖口中拔出暗藏的弯刀,那架势像极了匈奴人,却不知他们是如何混入上林苑守卫群的。 “保护陛下!”人群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竞选的守卫们立时围成了一个保护圈,将刘贤易团团护在中心。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那群匈奴人武艺高超,一手弯刀技艺出神入化,最致命的是他们的刀锋上不知涂了什么药,被割伤之人体力渐衰,不多时便一个个昏迷倒地。 转眼之间,局势立变,竞选的守卫所剩无几,寻梦赤手空拳撂倒一个匈奴人,回头看了一眼刘贤易,见他神情镇定,毫无慌乱之色,不免暗暗佩服这帝王的定力。 然而,她又心生疑窦,上林苑属皇家别院,守备森严,这些匈奴人如何混进来的?又如何能藏弯刀而不被发现?再者,刘贤易赏景竟不带一个秘卫?这似乎不合常理。 她一边想一边抵御攻上来的敌人,余光瞥见吴域遇险,急速冲进去拉了他一把,那把弯刀从他的肩部险险擦过,划破了一截衣袖,但并未伤到他。 吴域满脸感激,那张素来心思复杂,挣扎踌躇的脸一转,竟带了几分崇敬,但寻梦并并未看他,只嚷道:“带陛下离开!” 吴域得令,立即上前护住刘贤易,却有一人早他一步,此人正是华昌。 华昌性情阴戾,却是个脑门灵清之人,匈奴人围上来的顷刻,便进行了一通合理的猜测。他猜测这些匈奴人是陛下所派,意在试探他们这群竞选守卫者的武艺和忠诚度。交手之后,他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是以他一直守在陛下左右,确保陛下的安全。 两个贵族子弟护卫着陛下离开,寻梦与另一人留下抵挡这些匈奴人。那人浑身透着冷冷的气息,出手干净利落,寻梦对此人有些印象,他叫秦忠,在前两项比试中位列前茅,是个强劲的对手,但性子偏冷,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流。 酣战数招,两人陆续解决了大半匈奴人,秦忠冷冷道:“走!”他劈倒一个匈奴人,率先杀出了一道通道。 寻梦正想跟上,恰在此时,一阵箭羽从天而降,落地即燃,点燃了她脚下干燥的草地,她顺势向后退去。这一退让,火势越发凶猛,如一条致命的阻隔带,阻断了她的去路。 她快速向后退去,又是一阵密集的箭羽袭来,她灵敏地躲闪着,却仍然没能完全避过去,一支火箭从她的肩膀擦过。她迅速拍灭了火星子,但不可避免地烧伤了,肩上火辣辣地疼,可这危及关头,她无心顾及。 她捂着口鼻四处寻找出路,却发觉她已经被火包围了。秦忠想要援救她,却被嚣张的火势阻住,几次没有成功。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火圈,温度越来越高,而她的体力也渐渐耗尽,头脑也不那么清醒了,莫非真要葬身火海? 远处似有马蹄声传来,伴随着一声嘶鸣,她隐约看见了火光之后,白衣蹁跹的男子骑着白马而来。那匹马冲入火圈中,一只修长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马背一带,在一阵颠簸中,她疲惫地闭上了眼。 昏迷中的寻梦做了一个怪梦,梦到她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中,背后是熊熊烈火,身前是冰天雪地,而她无论向何处奔跑,总逃不出这两重天,因为她仿佛变成了两重天的交界线。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前半身渐渐僵成了冰块,后半身被烈火燃烧殆尽。她一个激灵,吓得猛然睁开了眼—— 这是一片陌生的树林。她倚靠着一颗粗壮的树干,面前不远处是沣河,熟悉的白衣男子背光行来,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走动轻轻晃动,他手中握着一株草,叶形似心带锯齿,叶片上有一层短绒毛,依稀可见沾在上面的水珠。 寻梦动了动身体,不经意扯到了后背烧伤处,一阵皮肉撕扯般的疼痛袭来,让她不自觉闷哼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她的肩上,而后,那人缓缓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征询道:“我替你上药?” 寻梦一怔,缓缓望进他的眼,那双凤眸平静无波,清澈如水,公事公办地犹如医者对病患,而他确实懂医术,但寻梦顾忌女子身份,不敢贸然应答。 正当她犹豫之时,那人缓缓收回手,清寒的声音响起:“在你心中,男女之妨比性命还重要?又或者,我江玄之是那等龌龊之人?” 寻梦心口猛然一撞,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她偷偷地抬眸瞟他,见他一副“万事底定于心”的姿态,便知他早已了然于心。但是,她自问小心谨慎,何时暴露了女子身份?她仍不死心地试探:“你......你说什么?” “明明听见了,何必再问呢?”江玄之云淡风轻地吟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只行为扑朔的雌兔,差点儿迷了他的眼。 寻梦心中的侥幸荡然无存,枉她穿了十几年的男装,自以为言谈举止与男子无异,可惜,她遇到了江玄之。这睿智深沉的男子,初见便识破她南越人身份,如今又窥出了她女子身份。她暗自咬牙,沉声问道:“你何时知晓的?” “此刻。”江玄之唇角微扬,“你自己承认了。” 寻梦豁然抬头,难以置信道:“你......你诓我?”江玄之外表看似俊逸君子,肚子里藏着一堆的“阴谋诡计”,初见之时,她便吃了不少亏,但与他相识日久,她渐渐放下了对他的防备,没想到今日又栽了。 “今日之前,我虽无法笃定你是女子,但也有七八分怀疑。”江玄之扫了她一眼,见她眼藏疑惑,笑着解释道,“还记得你在太尉府受伤吗?我本想替你把脉验伤,但你反应过激地躲开了,当时我就生疑了,只是并未朝女子身份去想。后来,你拖着妙晗去替刘济治眼,一路举止亲密不似一般朋友。妙晗虽古灵精怪,但行事素有分寸,即便她心仪于你,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与你过分亲密,由此,我便猜测你或许是女子。” “你既然怀疑了,为何不去查证?”凭他的手段,要查清她的底细,只是时间问题。 江玄之眼底含笑:“何必费那些精力?此刻,我不是证实了吗?” 寻梦被堵了一口郁气,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忽然,肩上一沉,江玄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他撩开她后背破败的衣衫,专注地察看烧伤处,寻梦尴尬不已,不自在地动了动,却收到那人沉静而警告的眼神:“别动。” 寻梦一怔,默默将头偏向一边,后背传来肌肤相触之感,她的脸颊莫名一红。这种慌乱感持续许久,直到沁凉的液体覆上火辣辣的伤口,她好奇地转过去,只见他指尖捏着那株草药,挤出了一滴滴绿色的汁液,她奇道:“这是什么药?” “石荷叶。”江玄之手下不停,将那株草药挤得不成形,汁液覆住了大半的烧伤处,“暂且这么处理,回去还需重新包扎。”他将那株草药杆子一丢,默默瞧了一眼指腹,那里被草药汁染绿了。 寻梦捕捉到他眼底的不自在,正想提醒他去水边清洗,忽然,她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扯了起来,腰上一紧,撞进那人微凉的怀抱。一瞬间,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笼来,淡雅凝神,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寻梦有些恍然。 站定之后,江玄之当即松了手,而寻梦回首看去,那树下钉着几支箭羽,噌地窜起一簇火苗。 面前是四个守卫着装的匈奴人,他们紧紧捏着弯刀,二话不说就朝着他们攻了上来。 江玄之长身玉立,临危不乱,待他们的招式到了身前,才微微偏了偏身,巧妙地躲了过去,而后出其不意地施出一招,成功地将人推远了去。他以一敌四,游刃有余,叫一旁的寻梦看呆了。 不多时,四人被打伤在地,江玄之居高临下,轻飘飘地问道:“你们受何人指使?” 四人俱不言语,眸中迸发出视死如归的决绝,咬了口中的毒包自尽而亡。 江玄之沉了沉眸,正欲上前查探,忽然,林中黑影一闪,四支箭羽飞来,准确地钉在了他们的身上,四人立即焚身成灰。江玄之凤眸一瞥,如一阵清风追了上去,寻梦只觉眼前一花,一团白雾闪过,愣了片刻,也快步朝那个方位跟了过去。 寻梦循声辨位,几经周折到寻到了江玄之。 远处的树林里,一白一黑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如海上的两面帆布迎风鼓动,扬帆而行,最终逃不掉被放下的宿命。黑衣人见机偷袭一招,远远甩开了江玄之,黑影一闪而逝,只留下一片耐人寻味的衣角。 旁观者清,寻梦瞧清了他逃跑的方位,正要追上去,江玄之拦住了她:“别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他怔怔地立在那里,脸色有些黯然,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黑影消失之处。 寻梦奇怪地瞧着他的神情,莫非他们认识?恰在此时,林中传来一声惨叫,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朝着声源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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