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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赦也不晓得要从他自个儿私库的哪个角儿里扫点积年的老物来送给大侄女,直折腾到邢夫人一脸虚汗在老祖宗贾母跟前几乎都立不住脚了,才由特意更了回衣的贾琏送到了府门前。    贾琏才笑嘻嘻的团身给老太太并两位太太行了礼,把贾赦添的小物件塞给元春的丫头,宫里的青布篷牛车就已经转到了宁荣街上。两府里散出去的小厮管事一传一递,消息就顺着青石板路风也似送到了主子们面前,连宁国府里头新进门的珍大奶奶尤氏都赶了过来,扶着小丫头的手立在了王夫人身侧,似是低声宽慰着她。    一堆子面上或忧愁或伤悲的女眷堆里偏多出个眉眼带笑的贾琏,实在是要多打眼就有多打眼。    贾母原本已经为了迎接宫使掩下了怒容,这会子也不免被贾琏那副嬉皮笑脸的惫懒样子气的脸色发僵。    她虽眼下不大管事,却也听赖嬷嬷回过几句,说是府上的管事们一早就请了琏儿出来主持大局,该是琏儿比她们这些女眷早到才是。且不说方才她与王氏在房里细细叮咛了元丫头许久,费了不少时辰,单说琏儿一个住在前头的大男人,竟是比她们这些从后头过来的妇人还要慢些,就可见大房爷俩个压根儿没将她这个老祖宗的话放在心上!    元丫头入宫可是为了府里上上下下,熬出头前也不晓得还要受多少不能对人言的苦楚磋磨,大房这两个孽障可好,连已经隔了房的东府都不如,真擎等着日后沾光不成?到时候怕只记得埋怨元丫头不顾年亲大伯亲堂兄了。    有心说贾琏几句,贾母却又怕他混不吝的在府门前不服管教,让愈发近了的宫使瞧了去,元春不好为人,只得按捺下来,忍不住斜睇了他好几眼。    贾琏面上一副混不在意的没心没肺模样,暗中却是把近前几人的神色都看得分明。他晓得老太太心里气他不识大局,继母邢夫人多半在埋怨他们父子两个又给她招祸。至于婶娘王夫人嘛,怕是心里又气他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怨周瑞两口子办事不牢靠,又怕元春入宫不细致不妥帖,将来不能惠及父兄,一颗心揉碎了变成八瓣儿也未必够使。    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弯,贾琏恭敬有礼的与竭力摆出副端庄大方掌家太太派头的堂嫂子尤氏见过礼,就端正了颜色看向已经梳妆一新的堂妹元春。    “大妹妹,宫中不比府里,天家威严,雨露皆是君恩,哥哥虽心中舍不得,却也知道这是你一片忠君之心。只盼着今后你在宫中尽心侍奉,勿要为家中悬心,方是咱们一家的本分。”    贾琏自小就嬉笑无忌,全不似贾珠端方君子行止有度,元春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肃正模样,不由也把心头的恼怒忘了几分,又听得贾琏话中占着大义,忙对着宫城方向福了福身,面容贞静的应声。    见自己一番惺惺作态之言说的众人都正了神色,贾琏心内不由好笑。他这番话无非是将前世里头元春封妃回府省亲时,二叔贾政那番溜须拍马的言辞换个模子说出来,听着大忠大义,仔细琢磨可还有一点人伦亲情的滋味?若是一家子媚上都只有这么点子道行,不得圣心也就是应有之义了。    贾琏不欲与她们多言,眼神便分外好使。宫使们才走到近前准备勒停牛车,小厮们还没张嘴通告,他就大踏步迎了上去,拱手时两个荷包悄然无声就进了领头之人的口袋。    来的小黄门虽说也是个七品官,把持的又是这样的差事,接人的时候那是拿惯了各色好处,惯会门缝子里瞧人的。可他毕竟也还是第一次从公侯府第接正经的大家闺秀入宫,一路上按着上头的吩咐晾了荣国府一干人大半天,心里已经有点惴惴难安,这会儿贾琏主动示好,竟是得了个实实在在的笑模样。    小黄门笑完了也觉失态,只不好立时就板起面孔,只得和善的请元春上车,那边车夫已经帮着打起了帘子。    虽然荣国公贾代善已去,如今一府当家人贾赦不过是个一等将军,贾政也才五品,但宁荣二公余威犹在,元春是国公爷嫡长孙女,小选入宫已是低就,便是黄门们专跑一次接她也使得。可为着上头的意思,不但要与不入流小官家的女儿们一同进宫,连次序都排在了尾巴上。这会儿车帘一卷,便露出几张清秀的小脸来。    即使事先已经从娘家兄长王子腾那里得着了信儿,亲眼见着一群连家里使得大丫鬟都未必比得的小户女孩儿要与自己金尊玉贵的女儿共乘一车,王夫人的脸色还是不免僵了一瞬,贾母的脸色也算不得好看。    倒是元春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淡然模样。她今日已经卸去了闺中常配的金钗玉环,头上不过几朵纱堆的花儿,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逾矩之处,除了举手投足间的豪门世家气派,瞧着倒与牛车上的其他女孩儿有了几分相似。    按着宫里的规矩与黄门行了礼,元春就扶着丫鬟抱琴的手上了车,也没与人去挤,只捡了车门内侧的角落坐了,从始至终后背挺得笔直,连布篷的边儿都没挨着。抱琴见她安顿好了,也忙抱着包袱爬上车,主仆两个松松坐在一处。    这时元春才回首看向了贾母王夫人等,一向雍容娴静的面上终是浮起一丝波动,一双凤目似有水光闪过,却只是虚拜一二,便被布帘遮住了面容。    小选接人进宫都有定好的时辰,既然前头耽搁了不少时辰,这会儿自然也容不得贾家人闲话,黄门还算恭敬的行了个礼,就吩咐车夫掉头。    牛车才动,王夫人的身子就晃了晃,幸好两边的婆子丫头得力,才没闹出大动静。    贾琏虽厌了王夫人为人,这会儿见她真心为元春离家伤怀,也不由心内叹息,扭头便准备叫人抬了小轿来接贾母并二位夫人回去,只话没出口便被赖大周瑞他们抢了先。    贾琏也不以为忤,只默声跟在了贾母轿子旁边,打算略尽孙辈的一二本分再回去把之前对了一半的帐盘完,谁知贾母却突然当着一家子主子奴才的面儿苦口婆心了起来。    “你年纪大了,眼瞅着也到了说亲的时候,老婆子也管不得你了。只你怎好的不学,偏学你那糊涂妄为的老爷?他一辈子糊涂,你不劝上一二,反倒跟着闹。进学不如你大哥哥便罢了,横竖咱们家也不指望这个,怎的府里事也不肯好好管?你大妹妹这一去,今生何时再得见都没个准信儿,你这做兄长的竟不怜惜,如何使得?”    贾母一面说,一面就忍不住沉沉叹息,眉头都紧了几分。她这一生,真是为大儿子一房操碎了心。    贾琏心内一晒,面上倒还算恭谨,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听着不大入耳:“孙儿想着,老爷虽糊涂,到底是老子,怎能不敬着呢?老爷有吩咐,做儿子的自然只有从命的。再者,二叔、大哥哥向来对赖管家、周管事都信任有加、多有赞赏,既然有他二位在外张罗,孙儿于管家一途十停里学了未必有五停,来了也只是添乱,便先孝敬老爷了。”    贾政贾珠父子,向来是心无旁骛。今儿一个去部里点卯,一个去大儒处进学,大约只在晨起给贾母请安的时候见过元春一面。亲老子亲哥都没有鞍前马后的跑腿张罗,这会儿只问他一个,还真是……拿他当了管家了。    贾琏话里话外的推诿之意贾母当然听出来了,一旁一直拿帕子抹泪的王夫人冷不丁接了话头。她还是一贯的慈眉善目,瞧着贾琏的神色仿佛与瞧贾珠时没有什么不同。    “老太太也莫要怪琏儿,他才多大呢,还不是大老爷如何,他便照着描。谁不知道琏儿是个重情的?他与元春打小一处长的情分,只是面上不显罢了。如今元春帮一家子老小尽忠心去了,您心里头估摸着是不自在了,可也别苛了咱们琏儿。”    短短几句话,又亲热又慈爱,元春的体面有了,贾琏的过错也推了,真是把旁边木头一般的邢夫人比到了泥地里。    贾琏瞧一眼只看风景不说话的继母,笑了笑便借着话下坡:“还是太太知道我。”    只可惜二太太这颗慈母心,旁人半分得不着,心狠处便是男子也要自叹不如。至于她自个儿的儿女,却也未必消受得起。    贾母也跟着笑,算是给王夫人的体面,话里却带出了另一桩事:“所以说爷们都还是要讨了贤妻才能稳当,既然珠儿的事儿已经差不多了,琏儿这儿也得你相看起来,总不能由着大老爷糊涂。”    说着,贾母还拿眼去看贾琏,四周的婆子们也都应景的嬉笑起来,好似没人瞧见一旁邢夫人那紫胀的面皮一般。    贾琏面上喏喏,只一眼便晓得邢夫人是个指望不上的。    这事儿,还真只能瞧他自个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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