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并没有当着小辈商量亲事的规矩。贾母打趣了贾琏一句,也就不再提及,转而问起了王夫人下月家中宴饮并亲朋故旧人情往来等事。婆媳两个一问一答,倒也料理的妥帖周到。 荣国府早已不是老国公还在世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一场宫变之后更是门庭冷落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帖子少说去了三分之二。贾琏垂首听了许久,贾母同王夫人商议的最大的几桩事竟都算是自家的。 一个是二房宝玉的三岁小宴,贾母的意思是要趁着宝玉刚启蒙,请亲戚们都来坐坐。一则给宝玉添添福寿,二则也是让人瞧瞧宝玉的聪慧,并不是什么酒色之徒,免得传来传去都是抓周时候的浑话,没得埋没了宝玉。 一个则是国子监李祭酒家大姑娘及笄礼。李家大姑娘已经与贾珠过了小定,两家商议的是等女孩儿满了十五就正式下聘,年底完婚。既是这样的亲厚关系,这及笄礼就不能薄了,贾母思量片刻,又在王夫人先前备的单子里添了八匹贡缎并一套水头极佳的玉石头面。 关系到自己心肝儿似的一双佳儿,王夫人为女儿元春忧愁忐忑的心思都去了不少,终是彻底缓了过来,也有心思回报贾母一二。 她垂眼略一琢磨,便含笑主动提到了贾母的娘家人:“说来,老祖宗还没见着云儿那丫头。正巧她可怜见儿的也出了孝期,不如媳妇让周瑞家的去把云丫头接来住些日子可好?等着下月过了宝玉生日,史家再来接也使得。” 史家三兄弟里,贾母最疼的便是史湘云之父史鼏,偏偏史鼏在宫变中去的不明不白,其妻薛氏生产之后也因产褥热没熬多久去了,只留下个襁褓中的史湘云。 为着当今圣上至今没有赐给当天在宫中轮值护驾的史鼏谥号,也没有给史家任何褒奖,不说姻亲们,便是史家自家都不太愿意沾手史湘云这个烫手山芋。可圣上却又一道圣旨让史家二老爷史鼎袭了史鼏留下的侯爵,一等未降,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上意,史鼎夫妇搬进忠靖侯府时也就顺便把史湘云抱到了身边抚养。 当日史鼏的死讯一传过来,本就担惊受怕的贾母直接昏厥了过去,把贾赦贾政兄弟唬的魂飞魄散,生怕自家老祖宗为了娘家坑了儿孙。贾母心中明镜似的,也不用儿子们想辙把话说出口,醒来后只说身上不爽利,直接闭门谢客,直熬过了史鼏之妻的头七,熬到史鼎夫妻入住忠靖侯府正院,才算大好。 史湘云满月周岁,自顾不暇的贾家也都只派了几个二等仆妇上门随礼,贾母这个正经姑祖母竟是至今还没亲手抱抱这个苦命的侄孙女。 与大不如前的贾史两家相比,王家这一辈的王子腾凭着宫变护驾之功一飞冲天,眼瞅着来日位极人臣板上钉钉,王夫人既然敢接史湘云来,估摸着史家是真的没事儿了。 贾母听得也是一怔。她何尝不挂念大侄儿留下的这一点骨血?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便命人送些东西过去。只是她到底是贾家的老祖宗。 摸索了一会儿手上的楠木拐杖,贾母微微颔首,便是允了王夫人的话,却是一字夸奖也无。 王夫人也不以为意,将贾母送到上房歇息下,就带着人自回荣禧堂东院处置家事去了。今儿为防宝玉哭闹不休,王夫人一早就将人送去了王家,一会儿要趁着暑气消散又不太凉的时候接回来才是。 这么重要的差事,王夫人自然是属意贾琏去的,可惜她正打算将贾琏叫到身边说话,大老爷贾赦身边的小厮四喜就从拐角处窜了出来,显然是等了贾琏有些时候了。 贾琏心中连连称赞四喜实在是有眼色,也不用四喜开口,直接对着王夫人就是一揖:“想是大老爷有要事吩咐侄儿,还望太太体谅,侄儿一会儿再来给太太请安。” 说罢,也不等王夫人再叮嘱几句,带着四喜脚下抹油一溜烟去了。 周瑞家的一直规规矩矩侍立在王夫人身旁。这会儿贾琏走了,周瑞家的便替了大丫头彩环的位子,虚虚扶着王夫人,边走边觑着她的神色说话:“要奴婢说,琏二爷这性子也太跳脱了些,太太一心想着他,还要把咱们凤哥儿说与他,怕是二爷心里并不明白太太的苦心呢。” 王夫人本就为着贾琏这一年多渐渐不好掌控而惊心,听了周瑞家的这话面上便淡淡的,却是不咸不淡的叱了她一句:“爷们也是你能议论的?纵的你们愈发没了规矩。” 王夫人心内本就不愿把侄女王熙凤配给贾琏。王家豪富,哥哥王子腾前途无量,凤哥儿这丫头在家中更是比她当年受宠多了,若是配给贾琏,日后自己的珠儿宝玉若是与贾琏不合,王家该给哪一个撑腰?再说她虽为了珠儿进学科举给他定了李家大姑娘,心里对恪守古礼又寒酸清贫的李家也不是没有怨言的,将来凤哥儿进门,妯娌间的嫁妆差的也未免太多了些。 奈何王子腾不知怎的就瞧中了贾琏。他的意思,就是王家的意思。王夫人在荣国府小心谨慎的侍奉了婆母这么多年,这一二年吐气扬眉靠的就是王子腾,日后儿女们更要依靠这个舅舅,自然也不敢在明里拂了王子腾的面子。 王夫人主仆心思如何暂且不提,这边贾琏离了正院心情却是好得很,进贾赦书房后行礼都比平时快了一分,倒把贾赦惹得老大不痛快。 赦大老爷有心给贾琏这个不孝子点颜色瞧瞧,偏偏看遍整张书桌,金石玉器没有一件是他不爱的,连手边的茶盅都是贾琏月前淘换回来孝敬他的前朝旧物,正是宝贝的时候,万万不能用来砸人,也只得罢了。 重重撂下茶盅,贾赦的眼皮也跟着茶盅盖子颤了颤,才咳嗽一声瞪了贾琏一眼:“孽障!天天就晓得跟着旁人烧热灶,我看你怕是连自个儿姓甚名谁都忘了!” 若是前世,贾赦的一声孽障就能吓软了贾琏的腿,如今贾琏不过涎着脸嘻嘻一笑就罢了。贾家的老爷们似乎跟儿子们说话时不骂一声孽障就浑身不自在,贾琏既已摸准了自个儿老子的脉,也就并不放在心上。 “老爷可是还在为大妹妹的事儿烦心?”贾琏见惯常在贾赦书房伺候的小厮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四喜兴儿两个候在门外等候差遣,就知道他老子这是又要抱怨老太太和二房了。 见贾赦毫不迟疑的点头,贾琏心下不住摇头。他们老爷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在当年被一个孝字压着低了头,把荣禧堂拱手让给了二房。 既然让了,得了个马棚将军的诨号,就该继续孝顺下去,就让二房当家做主,好歹能捞个纯孝老实的名头,日后也好将罪责推个干干净净。可贾赦偏让完了荣禧堂,又常常心中不平,出门饮宴时耳朵没聋的都能听出来不说,府里也是在小事上处处与二房歪缠,白沾了一身腥。 心知送元春入宫一事了结后必有这一出,贾琏略想了想才开口劝道:“老爷何必烦恼?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大妹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来,不论其他,咱们一大家子血脉相连,儿子替老爷去送一回,也是全了一份香火情,日后总也好相见。” 若是邢夫人来问,贾琏少不得还要解释解释那两个荷包的事儿,贾赦向来不把这些小钱放在眼里,倒是省了桩事儿。 贾赦的脸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他眯眼打量了贾琏一会儿,鼻子里嗤了一声:“你倒是会为人,却也不瞧瞧人家拿你当什么。嫡亲的哥哥弟弟都没了影儿,只会拿你当个管家使。合着珠儿要进学,抽不开身,你是老爷我独生的儿子,竟就没有比当管家跑腿更要紧的事儿了?到时候元丫头出了头,你是能越过珠儿,还是能越过宝玉?” 前世还真没有。贾琏心内自嘲,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儿子有没有要紧的差事,二太太她们不晓得,老爷您是知道的。前儿德源斋的掌柜还托人递了话儿过来,说是寻了一块好鸡血石,正合老爷使,儿子打算明儿就出门给您淘换来,你只管安心享儿子福,咱们闷声发财,又何必为这些小事添了烦忧。” 贾赦不听这些话还好,一听直接失手拽下了一缕蓄起的美髯,恶声恶气的呵斥贾琏:“你还有脸说!二太太是哪个?我怎地听你和你身边伺候的一口一个太太?你如今好歹出门在外也是个爷,家里倒拿叔叔婶婶当了亲生!” 为了这个称谓,贾赦已经同贾琏翻了几回脸,如今依旧想起来就是好一顿排揎。 贾琏也不急。前世他喊了半辈子,也没见贾赦提过一回,足可见前世大房之势弱,二人父子情分之淡漠,也能瞧出这一年来他的水磨工夫不是白费。 “不过一个名头罢了,府里喊了十多年,突然跳起来要改,不说二叔二婶如何,老太太必是要问的,何苦找不痛快?人心若是向着这边儿,万不是一个名头左右得了的,人心若是向着二房,勒令改了也没甚用处。等儿子真正出息了,怕是不用老爷说,两府里头自个儿就改了。” 贾赦本也就是白抱怨几句,发发他胸中被元春带走的银票珍宝激起的不忿而已,听着贾琏说的头头是道,又分外沉静,不知不觉也就放宽了心。 火气一散,贾赦便又觉贾琏顺眼起来,也有心思与他商议一二正经事。 捋了捋胡须,贾赦慈眉善目的开口问道:“前儿遇见王家二老爷,为父听他的话音,似是有意将他们家大姑娘许配与你。我虽不喜你娶王氏内侄女,然而王家如今蒸蒸日上,显见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王家女家资又丰,里子面子都占全了,便是我去寻,也难再给你配一门这样四角俱全的好亲事,你意下如何?” 虽说是自己的种,贾赦到底对贾琏的脸皮厚度不甚有把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事关子孙,娶妻乃是关系满门之事,你也莫要扭捏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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