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想要她命的人太多,数也数不完。 天定三年九月,洛阳城已陷入了兵荒马乱中,胡人铁骑自北而来,即将踏破洛阳城门。九重宫阙里的君王已辍朝多日,有传言说他预备弃城南逃,昔日繁华的都城中,公卿黎庶都慌张忙乱,在各自收拾行囊欲躲避兵灾的同时,不忘在心中狠狠唾骂君王无道、奸佞误国,以及——祸水乱政。 无道的君王是现任皇帝的父亲——死去三年,谥号为灵的先帝常焜,而乱政的祸水则是灵帝之妃魏琢。 其实天定三年时,魏琢已在冷宫度过了十一年的岁月。这年她三十八岁,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摧毁了她的美貌。她早就算不得什么红颜祸水了,但只要是年岁稍长的洛阳人,都记得十余年前魏琢魏夫人是怎样的倾国倾城。灵帝为博美人一笑为她营建宫室、遍寻奇珍,置民怨沸起而不顾。 于是人们都说,宣朝的国力就是在魏夫人当宠那些年被掏空的。后来魏琢被废,依旧不知悔改,竟意图插手储位之争,将朝堂搅得动荡不安,使北边胡人有机可趁。 此女祸国殃民,或许唯一能与她相提并论的,就只有灵帝一朝把持大权的奸相褚淮了。 洛阳城陷入绝望之际,魏琢也正在自己的冷宫收拾细软,却不是想南逃而是要北上。 她想见的人在北边,此刻看守冷宫的兵卫散逃不见,她终于在漫长的囚禁中看到了一线机会。 她要再见一眼那个人,在这山河倾覆的乱世,能见他一眼就好。 只可惜她没有离开洛阳的命。 杀死魏琢的是一支短矢,藏在暗处的人悄悄瞄准了她的喉咙,一击致命。 鲜血慢慢流干的过程极其痛苦,她捂住伤口踉跄着往宫门口狂奔,接着一脚踏空从殿阶上滚了下来,最后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前方爬行。她一点也不想死,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她该死,她也还是想活下来。 谁能……来救救她。 然而没有奇迹出现,她捂着伤口,被灌入嗓子的血呛得连呼救都做不到。 这一生从宠妃到弃妇,从手握生杀到任人鱼肉,父母、兄长、友人都先她而去,养女被和亲塞外,侄女成了她最大的仇人,在历经了无数场宫闱斗争之后,她一败涂地且落得祸国之名,最终在冷宫孤独的死去。 这便是她魏琢的一生了。 她合上眼,不甘不愿的等待着死亡。 血快要流干时,疼痛渐渐淡去。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还是清晰的。她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动,还能睁眼再看一看。 她也就真的把眼睛睁开了。 她等了半天,死都死得不痛快。那个暗杀她的人实在技术欠佳。 然而这一睁眼,撞入眼中的景色便让她惊讶到猛地坐起,紧接着就因为失衡摔下了榻。 是的,榻。 魏琢记得自己是死在冷宫附近,身下是落叶与污泥,可她刚刚却是真真切切的从一张铺着丝衾的榻上跌了下来。 这一摔让她稍稍清醒,辨出原来方才映入她眼底大片大片的浅紫色,是榻边的鲛绡帘幔,深红是不远处插在花瓶中的寒梅,一团团青蓝绿黄是屋内侍女的衣裙,而反着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的,是不远处妆台的铜镜。总之她眼下是在一处布置得体的居室内,被人妥善的照料着,她摔在地上后,侍女纷纷上前。 “夫人没事吧?” “夫人?” 魏琢被她们七手八脚扶起来,仍有些怔忪。她……这是被人救了?谁救了她? 魏琢下意识按向脖颈的伤口,可摸到的是光润的肌肤,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哆嗦了下。 更让她悚然的,是心中莫名的熟悉感。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哪,却感觉自己好像来过这里很多次,那些在她面前叽叽喳喳的侍女们,也个个有着一张让似曾相识的面孔。 “夫人您怎么了?”为首那个见魏琢久久不语,还以为她是摔坏了脑子,慌得脸色都微微发白。 魏琢蓦然想起了她是谁,猛地往后一躲。 这人名妙娘,是她曾经的贴身侍女,按理来说早死在十一年前她被废之际。 她目光依次扫过这些侍女,逐一认出了这些人。 绘莲、瑾娘、韶玉、小雲。这几个无一不是她当年的侍女,后来不是死了,便是在她身入冷宫后断了联系。 还有这间屋子……好像也是她曾经住过的。 她推开侍女疾步冲了出去,用力撞开门,看到了屋外梅林映雪,看到了林深处若隐若现的九曲回廊,看到了远处匿于云雾后的楼阁,看到了封冻的湖面上,年轻的女子嬉笑打闹在冰雪之中。 眼前这绵延无尽的梅花,是昔年还是汝阴王的灵帝为了讨她欢心特意从江左寻来的名品。 这构造精巧、红漆翠瓦的回廊,是灵帝为了博她一笑,召集洛阳能工巧匠耗费万金修成。 远处的高阁名浮云阁、楼台名忘雀台,皆是她记忆中汝阴王府内的胜景。 至于在雪中笑靥明媚的少女们,是灵帝早年的姬妾,后来死在了宫闱暗斗中的赵美人、段美人、池贵人。 这里是灵帝还未登基、爵封汝阴王时在洛阳城中的宅邸。 眼下是二十四年前,她还是汝阴王宠妾的时候。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