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妙娘怀疑自己的主子有病。 要么,就是从榻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 晨起梳妆时,她看着魏琢攥住了镜子就不再撒手,虽说从前主子就对自己那张脸颇为自负,但也不至于自负到顾影自怜的地步。盯着自己看一个上午的行径,实在是自恋到令人发指。 “夫人。”妙娘小心翼翼的笑着,小心翼翼的将镜子从魏琢手中抽走,又小心翼翼的将一只手炉塞到了魏琢手心,“该歇歇了。” “对于一个年近四十,满脸皱纹、眼角下垂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脸忽然变回了十四岁的水灵模样更值得高兴的了。”魏琢微笑。 妙娘笑容凝固,今天主子说的话,好像有些难懂呢。 她努力装出一副自己刚才出现了幻听的表情,替魏琢收拾好妆奁后想要退下,才掀开珠帘,便撞见了匆匆而来的小雲。 “怎么了?” “小娘子病了。” 所谓的“小娘子”是指汝阴王现下唯一的女儿。这个孩子并非魏琢亲生,但养在她名下,因不满周岁未有封号,故而府上只以“小娘子”暂呼之。 魏琢待这位养女不可谓不好,但侍女们也都清楚,魏琢并不喜欢这个女儿。 “病得重么?” “一味的哭。” 妙娘正纠结该如何将这事巧妙而不失分寸的告知主子时,珠帘后便传来了魏琢的问话:“阿络怎么了?” “阿络?” “忘了,这时她还不叫这名。”魏琢喃喃自语,在妙娘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直接从帘后走了出来,去了养女的房间。 等到妙娘跟上来时,魏琢已经将养女抱在了怀中,耐心哄着这啼哭不止的小儿。 妙娘努力摆出一副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的表情。 按理说魏琢是绝不会亲近这个女孩的,这孩子的母亲,一直是魏琢的心中之痛。 魏琢成为汝阴王侧室时虚岁十三,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不如年长的女人解风情。于是不久后,常焜便宠幸了她的侍女珈娘。 妙娘记得当初魏琢知道常焜和珈娘的事后,哭闹过好几次。后来珈娘在生小娘子时难产而亡,到死也没个名分,留下来的女婴只有两个与她生前交好的侍女照料,乳娘都没请。 还是魏琢无意间听人提起了这个孩子,鬼使神差的心生恻隐,将孩子接到了自己这。 但她很少过问这个养女,只让侍婢前去照料,婢女们也很有眼力见的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孩子。 这会却是魏琢亲自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亲自指挥侍女去请大夫找乳娘,亲自给孩子添衣裳。 果然主子是摔坏脑子了。 妙娘想。 还有,阿络是谁? 看来主子摔得还比较严重。 妙娘不会知道,在上一世,这个孩子陪伴魏琢度过了很多年的岁月,在后来魏琢失去亲生儿子并被废入冷宫时,是她站出来向常焜求情,并因此触怒了父亲,最后被和亲胡人。 前世魏琢死的时候,已有足足十年没见到这个女儿,听说她死在了胡人的内乱中,又或者,是在赫兰人南下入侵的前夕被斩首祭旗。 “御医要请最好的,药也得开最好的。”魏琢嘱咐道。虽说这时她还只是一个藩王的侧室,但凭着常焜的宠爱,几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思及此,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常焜现下在哪? 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常焜,是阿络被嫁往北方后不久,她听闻胡人间发生了内斗,阿络生死不明。她跑出冷宫,冒死拦下了常焜的车驾,恳求他发兵救女。可一心要安享“太平”的常焜不敢擅兴兵戈,以干政之罪将魏琢拖了下去,险些处死。 还是那人救了她…… 重活一次,魏琢实在不愿再见到常焜那张面孔。 好在她细细回想了下,记起这个时候常焜应当是在长安。这一年是宁永七年,那个病疴渐沉的老者正在长安附近的甘泉宫养病,而常焜则在老皇帝的身侧侍疾伴驾。 明年,老皇帝将驭龙宾天,他死前会废去自己的太子,然后再因为膝下子嗣凋零而不甘不愿的将皇位传给唯一成年的皇子常焜。 想到这里,魏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若一切都按上辈子的路走,那么二十四年后,就会有胡兵南下,家国覆灭。 妙娘不愧是她最贴心的侍女,立刻觉察到了她的异样,“夫人可是冷了?” “是啊,冷。”魏琢喃喃,只要回忆起前世兵燹连天的惨状,就足以使她遍体生寒。 “巧了。几日前北地新贡上了不少皮毛。”瑾娘走了进来,“皇后命人分赐诸王、公主,今日刚好送到了芝玉堂。王妃叫各院的夫人们都去挑一份。” 小雲忙道:“夫人,那咱们赶紧去。到晚了,就怕好的都被选走了。” 妙娘却是笑,“夫人是什么身份,用得着和她们争抢么?” “夫人也不必去芝玉堂。”瑾娘人通透,“婢子去传个话,叫他们只管将最好的送来就是。” “不必了。”魏琢将好不容易才哄得睡下的女儿轻手轻□□给乳娘,“我亲自去。” 汝阴王的正妃姓蒲,出自经学世家,因贤名与才学而被林皇后相中,指给了汝阴王为正妻。不过常焜并不喜爱这个正妃,所以上一世,魏琢也不将蒲妃放在心上。 说起来,她年轻时恃宠而骄的事还真没少干,难怪那么遭人恨。相比起来她的侄女行事就比她聪明许多,她被废后,侄女魏怜晋升为夫人,为了区别她这个曾经的魏夫人,世人将魏怜称作小魏夫人。小魏夫人的名声远比她要好,人们记住了这个魏夫人恪守礼法且从不干政,自然而然也就忘了她私底下的骄奢放纵。后来大宣亡国,哪怕她已经是个被废了十余年的老女人,祸水的名号还是扣到了她头上。 重活一次,魏琢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恭谦温驯,毕竟本性难移,不过她会尽量不再僭越嫡庶,保证蒲妃身为正室的尊严。 既然上苍让她重活一次,那么从今天开始,做个好人吧。魏琢站在芝玉堂阶下,百感交集。 前世被人骂了大半辈子,还真想体会下被史官夸得天花乱坠的感觉呢。 魏琢收敛好下意识摆出的慵懒妩媚,按照记忆中看过的古时贤媛画像,扬起了一个端庄高洁大气雍容又不失温柔同时还含着淡淡矜持的笑。 啧,嘴角好累。 芝玉堂是府中正妃的居所,但魏琢很少会去给蒲妃问安,故而芝玉堂于她而言很是陌生。在魏琢看来,芝玉堂不像是王妃该住的地方,这里布置过于朴素,透着一股清寂幽冷。芝玉堂垂下的帘幔是几乎纯白的浅碧色,屏风全无纹饰,博古架上没有珍玩摆设,只有成千上万卷的书籍,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 不愧是书香名门出身的蒲妃。魏琢看着那么多的书卷,一阵眼晕。前世她并无多少学识,也就是被废后,才静下心来在冷宫里读了几卷书,说起来也还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 真是的,老是想到他。魏琢暗自苦笑。 “这是《文子》,道家典籍。据说是计然所著,共十二篇。书中所录,多是道家无为清静之说,承袭老子之言,阐发天地之道。”正在魏琢盯着某一卷竹简时,身后传来个略带清冷的嗓音。 魏琢回头,看见汝阴王妃蒲氏就站在她身后。她一身简素,深青短襦,深青长裙,面上几乎不见脂粉,长发绾成在魏琢看来最是无趣的垂髻,只在发间缀着一只金钿。蒲妃只比魏琢年长个两三岁,但乍眼望去却像是个二十余岁的木讷妇人。 魏琢想了想,朝蒲妃行了个礼,“见过王妃。” 蒲妃怔了怔。 正好从门外走进来的几位姬妾都怔了怔。 魏琢扭头朝她们和和气气的一笑。 整个芝玉堂有一瞬静默无声。 妙娘站在魏琢身后,再一次确认了——她家主子果然是摔坏脑子了。 还她嚣张跋扈从不拿正眼看人的主子! 魏琢记得自己在成为汝阴王侧室后,与王府其余女人相处的一直都不算很好。她高傲的态度,其实是一种稚气的自我保护。嫁给汝阴王时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王府里那么多女人,她感到害怕,只好尽可能的表露出自己强硬的一面,就像受到威胁的小兽会龇出自己的獠牙。 但在三十八岁的魏琢看来,年少时的自己还真是蠢的可笑。对一群后宅里的女人张牙舞爪有什么意思,这一世倒不如将精力省下来为自己谋个好名声。 蒲妃反应的最快,一愣之后,若无其事的张罗在场姬妾落座。有几个圆滑机灵的,见魏琢摆出一副和善的模样,便也笑吟吟的与她攀谈,谨慎些的,以为魏琢有什么阴谋,不住的偷偷打量她。 魏琢记性不错,此刻能够一边吃茶一边回忆屋子里这些女人后来的命运,最后竟发觉,这满屋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下场。不是因常焜负心薄情而郁郁病终,便是死于宫闱之争,或是卷入了前朝之事惨死。她看着吃着点心品着茶、欢快笑闹着的她们,却好像看见了一个个面色青白的幽魂。 寒暄的差不多后,蒲妃示意仆役将宫里赐下的皮毛并其余珍玩一同抬了上来。 “各位妹妹们随意挑选。”话是这么说,蒲妃与其余人齐齐看向了魏琢。 已经活了三十余岁的魏琢在这一群“小女孩”的目光下莫名尴尬。 她从前……有这么霸道么? 好吧,她有。 “我侍奉殿下的时日尚短,年纪又小,怎敢事事都抢在前头。”魏琢道:“还请王妃先选。” 蒲妃端坐于席,闻言笑笑,没动。魏琢又看向这府中资历远比她深厚的陶氏、赵氏、吕氏等人,这些女子不是露出惶恐的神情便是狐疑的僵住。 魏琢没想到十四岁的自己,就有如此积威…… 她只好率先站了起来,在那堆狐皮、鹿皮、羊羔皮中挑挑拣拣。最后选了张上品貂绒,又择了支华丽精致的金嵌玉步摇。 众人:果然她就只是表面客气一下而已,还好刚才没有贸然站出去。 魏琢捧着这堆东西,转身朝蒲妃一拜,“这最好的,自然该献与嫡妃。” 蒲妃彻底呆住,她身后的侍女战战兢兢上前接过毛皮和步摇,还收获了魏琢对她的友善一笑,顿觉毛骨悚然。 魏侧妃这是……病了? 不对,更像是脑子摔坏了。 魏琢转身,又随手选了张成色一般的狐皮和珠钗给自己,转身便要走。 可匣中有一抹亮色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那是支由整块白玉雕成牡丹花簪,白玉干净无瑕,而牡丹雍容张扬。魏琢并不喜欢这支簪子,她只是看牡丹,想起了一个同样雍容华贵的女人。 算起来,林太子妃已经故去有一年了吧。 那么这个时候,太子已经在预备着谋反了。 “妹妹若是喜欢这支簪子,就带走吧。”蒲妃注意到了她异样的目光,强笑着说。 “那便多谢王妃了。”魏琢将簪子收入袖中。 也许这一世,她能改变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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