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修敬已经想出了答案,便站起朝襄文公一揖:“老师,学生以为,前朝之所以衰亡,原因有三:其一前朝厉帝宠幸妇人,凡军国大事,皆决于后妃之手;其二,朋党为患,朝臣勾结营私之风盛行,门荫无度;其三,厉帝行事酷烈,滥用刑罚;其四,赋敛沉重,天灾不断。” 他是第一个答出来的学生,说完最后一个字,便朝褚淮投去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褚淮对于申修敬的挑衅报之以冷笑,指了指仍旧阂目不语的襄文公。 老师既然迟迟不发话,说明他答得不够好。申修敬回首狠狠瞪了眼偷笑着的褚淮,坐下。 襄文公右手边又站起一个弟子,朗声道:“老师,学生以为,前朝之亡,亡于不重士人,不尊礼法。” “学生不赞同,前朝厉帝不敬祖,不礼神,祭祀荒废,致使天怒人怨,这才是亡国之因。” 申修敬开了个头,其余弟子也纷纷各抒己见,褚淮一面分神去捕捉冰下游鱼的踪迹,一面侧耳听着师兄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辩驳。 “褚淮。”一直默然的襄文公忽然开口,“你说说。” 申修敬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褚淮倒是不见慌乱,却又没有忙着回答,挨个扫视了眼方才作答的师兄后,道:“弟子以为,诸位师兄所言——没一句是对的。” “古书《论衡》有言: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我并不认为世上真有鬼神。如果非要说有鬼神,那么还有句话叫做——国将亡,妖见,其亡非妖也。人将死,鬼来,其死非鬼也。亡国者,兵也;杀人者,病也。”褚淮收起了之前的玩闹之色,“意思是,国家快灭亡时,会有妖异之物横出,人快死时,会见到鬼——但这都只是死亡的征兆而已,使国家灭亡的是兵灾,使人死去的是病痛。” “是因为国将衰亡,方有妖鬼现世,而并非妖鬼现世,致使国破家亡?”有人喃喃,不自觉点头。 “此外,前朝并非不重礼,并非不养士。厉帝之前数代帝王,哪个不是勤于祭祀,严守纲常?然而礼乐崩坏,势不可挡。礼者,用以分尊卑,明贵贱,至前朝末年山河动荡,一味守着陈规旧礼,又有何用?譬如孔子周游列国,终无用武之地,而独尊儒术,是在西汉孝武帝之时。前朝之亡,非是因不尊礼法而亡,却是因衰亡而礼法崩坏。”褚淮朝与自己交好的李师兄一拱手,反驳的话说的毫不留情。 紧接着褚淮又看向了申修敬,后者即刻坐直,露出警惕的神色。 “至于申师兄所言——”褚淮笑了笑,故意拖长了音调,“我认为有理。” 申修敬愣了愣。 “但师兄口若悬河,穷究的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申修敬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梅树后,魏琢脸上的笑却不自觉深了几分。 前世许多人都说,大名鼎鼎的襄文公收褚淮为徒,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污点。甚至后来有人不停的翻阅宁永年间的记载,试图从故纸堆中找出证据,证明这二人其实毫无干系,褚淮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光风霁月的一代名士。 但在魏琢看来,褚淮无愧于襄文公。前世襄文公获罪惨死,弟子门人不是被牵连其中,就是避祸不出,是褚淮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为襄文公翻案正名。前世褚淮总说他最遗憾的是在师门曾不刻苦就学。但魏琢却并不觉得他辜负了在襄文公门下的那段光阴。 “淮有一问,想请教师兄。”褚淮向申修敬一揖,“谨修边防、澄清吏治、募灾民屯垦边地,半农半戍——这三策是前朝厉帝年间,某人提出的,师兄以为是否可行?” 申修敬沉默不语,一向对经世之道较为上心的林蝉说:“厉帝时,北边胡人、朝中贪官与天灾乃是三大祸害。谨修边防的重要性无可厚非,然而前朝天灾人祸不断,致使国库空虚……募民屯垦,能保障部分赋税来源。这就需要澄清吏治,以确保屯垦之事能顺利推行——这三策虽算不上绝妙,但环环相扣,挑不出什么大错。” “申师兄方才说前朝亡国的原因之一是妇人干政。”褚淮面无表情,“这三策,便是那干政的妇人,厉帝皇后赵氏提出的。” 本朝太.祖时,政局未稳,有关前朝的史料记载一直是禁忌,除了修史官员,无人敢去触碰,直到今上登基后,宇内渐宁,四海升平,许多桎梏这才慢慢消失。 但申修敬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平日里钻研的是儒经,感兴趣的是老庄,做不到博览群书,他只是听许多人说起前朝亡于牝鸡司晨,所以也就这么认为了。 此刻申修敬有些窘迫,瘪着嘴什么也没说。 “然而女人干政,本来就是不该。”有人反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赵后之举,乃是颠倒阴阳。” “那敢问洪师兄是更愿意活在后汉和熹邓太后问政时的治世,还是更愿生于桓帝、灵帝时奸佞当道、朝野腐败时?”褚淮问:“当然,赵后并非无罪。既然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自然会激起天下人的怒气。所以厉帝末年,君臣异望,民心不安。” 想了想,褚淮又补充了句,“可我还是认为,这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声音并不大,落在魏琢耳中,让她心底一颤。 如果前世,也有人对她说类似的话就好了…… “至于厉帝的暴虐——”褚淮道:“实乃情非得已。我看过前朝宫内女史留下的手记,厉帝私下里,其实为人和善。他在朝堂却杀戮无度,何也?因为有些人不得不杀。林师兄和申师兄方才都说过,前朝吏治腐败,朋党为祸。”他随手拽了脚边几根枯草,揉成一团,又以掌为刃,做了个虚劈的手势,“快刀斩乱麻,这是最好的手段。既然想澄清朝堂,那就把那些污秽的一块清除掉好了,不管你再多的党羽,再错综复杂的势力,一并诛杀。” 他只十四岁,但那一下挥刀的动作和说出来的话,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连一直闭着双目,游离争论之外的襄文公,都微微睁开眼,看向褚淮。 “以杀止杀,以刑止刑本就是不智。”另一位师兄道:“厉帝大肆屠戮,致使人心惶惶。若他能用更加温和些的方式,就算不能力挽狂澜,或许……也能在史册上留个不算坏的名声吧。” “那时还有灾祸四起。”林蝉将话接了过去,他的长处在于研读史籍,前朝旧事他说起来如同信手拈来一般,“东南大水,西北大旱。赈灾之粮被层层盘剥,官吏又为了政绩驱赶治下的流民,所以民变四起。前往镇压的军队也早就被各方势力渗入,毫无战力。无论是北边的胡人还是腹内的寇贼,都无力清剿。而为了平乱,不得不增加赋敛,百姓负担过重,又会滋生变乱,由此成了个死结。” “外敌、内乱、朋党、妇人干政。”褚淮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若是一个王朝单独遇上这样的倒霉事或许还挺得过去,可这堆倒霉事加在一块……啧啧啧。”褚淮同情的摇摇头。 “那这些事,为何会一块发生在前朝厉帝之时呢?”襄文公抬起头,问他。 方才还语态从容的褚淮僵住,“我……”他将这个字拖得老长,尴尬的笑笑,“不知道。” 其余人先是一愣,继而哄笑。 褚淮摆出理所当然的态度,“小子才疏学浅,不及诸位师兄,就怕说多了徒添笑柄。我方才反驳过几位师兄,现在只怕几位师兄来挑我的毛病。” “这可不行!” “阿淮你方才想了那么久都没有答案么?” “阿淮。”襄文公悠然开口:“既然答不出来,那就得认罚——听说冰下鲑鱼肥美,就罚你为我们捕来一条尝鲜可好?” 褚淮欲哭无泪。 他可以确定,方才他和表兄的话,老师绝对是听到了。 “学生这就去为老师卧冰求鲤。”褚淮怏怏告退,转头时他朝林蝉做了个鬼脸。 “你可以去找个冰镩。”襄文公拈须调侃,“卧冰太慢了。” “我们走吧。”魏琢对自己的侍女说。 “夫人来这……是想找什么人吗?” “不是。”魏琢信口扯着谎,“我听说这里梅花开的好,想带两三枝给母亲,但到了这后,又不忍攀折。花好端端的开在枝上,何苦要遇见我呢?” 妙娘没听懂这话的意思,只默默的跟着她。 可没走几步魏琢便停了下来。 褚淮站在她前方,看着她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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