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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琢从芝玉堂回来后,哄了会女儿,便坐到妆镜前,拆散了头上的高髻。    “你是不是觉得我近来很奇怪?”魏琢从镜中看到了妙娘一副欲言又止,神情恍惚的模样。    “不是近来……”妙娘大着胆子道:“就是从昨日开始,夫人……怪怪的。”    魏琢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行为太过惹人注目了,到现在她都没能适应自己又回到了十四岁这一事实。所以一直没能摆出合适的态度。    不过,一个三十八岁的老女人要怎样合理的装成十四岁的样子呢?魏琢有些为难。    “夫人,一会要去游园么?”妙娘见她坐着仿佛是无聊,提议道。  “外头太冷,夫人不若在屋里玩六博吧。”韶玉道。  “还是玩弹棋吧。”瑾娘道。    游园、六博、弹棋,听起来一个比一个无趣。原来她十余岁的光阴就是这么打发的。怪不得有那么多的精力和闲工夫能投入到同女人的斗争中去。    “我要回家一趟。”魏琢说。     重活一回,她应该去见见自己的亲人。    魏家门第不高,她的曾祖父曾助太.祖皇帝开国,算是功勋之臣,被封关内侯。然而魏家传至她父亲这一代时,已然没落。    前世她在常焜登基后由诸侯王的如夫人成为了后宫位比三公的夫人,魏氏满门因此显赫,她的兄长也在战场上屡建奇功,魏家鼎盛之时,一门尽公卿,稚子亦封侯。    后来她触怒常焜而被废——原本那时常焜是要杀了她的,父亲为她四处奔走,最后自请削爵为女赎罪。从那后魏家一蹶不振。    魏琢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她进冷宫后的第三年。在那个人的帮助下,她短暂的离开冷宫去探望了父亲,看到的,是两鬓花白、锐气尽消的老人。不久后,魏琢听到了他的死讯。  而她母亲项氏死在她父亲走后不久,也是抑郁而亡。    “婢子这就去安排。”妙娘点头应下。    按理来说,魏琢一个侧室,是不能贸然回门的。但魏琢手下的这些人早就跟着魏琢一起习惯性的忽视了府中王妃的存在。芝玉堂?那是什么鬼地方。蒲王妃?她算什么东西。    魏琢倒是稍稍犹豫了下,不过还是很快放弃了去芝玉堂征求蒲妃许可的念头。今早已经把蒲妃吓得够呛了,放过她吧……    出发前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像十四岁。  魏琢看着妆奁中的五花八门的钗环,有些为难。    她努力回想十四岁时的自己,最后挑了支看起来很娇俏的珠花钗和雅致的如意簪子,又为自己配了副明珠珰。把身上略显老气的绛色杂裾换成了浅绯的窄袖短襦和素白长裙。    妙娘默默为魏琢描画妆容,再次确认了主子有病这一事实。这花钗,魏琢几个月前就不喜欢了,还有这簪子,她不是一直都觉得比不过蒲妃的那支,所以赌气不肯戴么?更别说魏琢一直认为自己年纪太小,所以总刻意将自己装扮的妖娆妩媚,身高不够往鞋履里塞木头,胸前单薄还往里头填布料。    而此刻,妙娘眼睁睁的看着魏琢将脚伸进履中,过了会,摸出了一块木头,似乎是下意识要将其丢掉,想了想,还是把木头塞了回去,然而没走几步,终究是忍无可忍的脱了鞋履将里头那玩意倒了出来。  妙娘:……    魏琢看到了妙娘微妙的神情,温和笑笑,“我昨日午歇时做梦,梦到了一个仙人……仙人同我说,往履中塞木头,会长不高的。”    这理由她自己都险些信了,前世她魏琢一辈子都是个矮子,做宠妃时全靠高髻、长簪和步摇撑着气场。    魏琢又继续道:“我还梦到仙人说,我再继续嚣张下去,会不得好死,你们信么?”  妙娘:……  “所以,你们以后都低调些。”  妙娘:……    “主子放心……主子哪句话,妙娘不是言听计从?”何必要鬼扯这么一堆呢?妙娘笑得勉强,努力挤出几分真挚来。    魏琢倒不怀疑妙娘对自己的忠诚,别说她忽然行为古怪,就算哪天她躲在房里密谋着要弑君造反,妙娘也只会默默的为她关严窗子。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忠诚,前世妙娘惨死。明明那时她招供与否,对于已被常焜彻底厌弃的魏琢而言毫无意义。至死不叛,送掉了性命也还是没挽回什么。    魏琢轻装简行,只乘了辆不打眼的青幔牛车,从偏门离开了汝阴王府。    眼下正是冬日,昨晚落了一夜的雪,洛阳城满城都被雪覆盖。无论宫阙高阁还是茅屋陋舍都笼在一片素白之中。常听异乡客说,洛阳豪奢,但此刻所有的金碧辉煌、巧夺天工都被吞没在冰雪中,成了最干净的一种颜色。  街上虽冷,但因临近年关,有不少行人往来,或是赶着回家的氓吏,或是预备去购置布匹胭脂的妇人,或是牵着满满一骡车货物慢行的老者,贩夫走卒挑担沿街殷勤叫卖,就盼着能攒够除夕前给家中女人买簪子的钱。    魏琢挑开厚厚的帘幔,近乎贪婪的望着这一路的尘世热闹。妙娘轻咳了好几声,她才不甘不愿的放下了帘子。    她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升平宁和了,在踏出汝阴王府之前,她还是觉得自己许是真的死了,正躺在天定三年冷宫前的青石砖上,等着血一点点流干,她经历的所谓“重活”,只是死前的一场梦。    然而直到这时,她看见了洛阳的嘈杂与世俗,这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她是回来了。  “夫人你怎么了?”妙娘惊惶的发现魏琢眼眶中蓄满了泪。    “我……”魏琢下意识的想要辩解或是遮掩什么,然而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曾亲眼看着洛阳毁灭,半座城池沐浴在火中,黑夜中四处都是绝望癫狂的嚎叫,道上死者相枕,尸体埋着白骨,活着的人踩着一地的干涸或是新鲜的血奔逃。    这一幕幕都在她脑海中,她才经历过亡国浩劫,一眨眼便回到了二十四年前的宁永盛世。  “往西走,去城外。”魏琢忽然道。    魏家并不在城西,更无需出外城。    “听说城西景色很好,我想去看看。”魏琢说。  ============  洛阳城西的确有着极佳的景致,东汉明帝将白马寺就修筑于这一带。此处山水宜人,久而久之便成了名士文人集会清谈的所在。都说在这总能轻易遇上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鸿儒、隐者。比如说治《易》的刘公,治《春秋》马生。或许在某座山东头研读古文经的贾公在与自己的门人论道,翻过山穿过林便能看到治今文经的宋公正与人大肆批驳贾公。    不过随着北风渐寒,在这一带侃侃而谈或是夸夸其说的人大多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会在大冬天自找苦吃的,也只有素以博学和离经叛道闻名的隐士林案。    林案出身世家名门,与而今的皇后林氏乃是同宗族亲,他年少时便因才学扬名天下,但却拒不出仕,说是平生所愿,唯采菊东篱而已。    但他又不似别的隐士一般藏在山野之中,他就住在洛阳城郊,大隐于市,以布衣之身收徒教书,座下门生不下百人。天子在庙堂之上,都尊称他一声襄文公。    这位襄文公现在端坐于一处冰封的溪水旁,夹岸而栽的寒梅稀疏的吐苞含蕊,娇艳的色泽映着他白发苍然,而他阂目沉思,似不知人间芳菲绝艳。  他身边环坐着弟子二三十人,皆埋头苦思着什么。    林案是个古怪的学者,教导门生时很少直接阐述什么义理,而是抛出一个问题,让门下弟子互相辩难,而这些问题最后也不一定会有答案,全凭弟子自行参悟。    他所提的问题,也不局限经史,而是包罗万象,就譬如说他方才那一问,问得就是——前朝何以衰亡?    本朝开国已有四五十年,皇位传至第二代君王,对于前朝的旧事,自然也没那么忌讳。  然而这依旧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    若是在朝堂上听闻这一问,这些学子大可以说是太.祖圣明,前朝失德云云,总之往死里夸本朝一定不会有错。    可襄文公不入仕,甚至还对朝堂上的将相高官怀着几分轻蔑,他的弟子也只好收敛起那套奉迎之辞,老老实实的剖析前朝灭亡的根本。    褚淮盯着冰封的水面,冷不防被人重重拍了下,差点没摔倒。  “欸,想出来没?”师兄申修敬贼兮兮的凑过来问。  褚淮扬眉,“你呢?”  “无论如何总会比你快。”申修敬和褚淮一直针锋相对,适才那一问也不是表达关心,而是有意嘲弄显摆,“我脑子里已经有眉目了。”    “阿淮素来聪明,才不会慢。”旁边坐着的另一人及时为褚淮帮腔。这是襄文公的幼子林蝉,也是褚淮的表兄——襄文公的夫人是褚淮的姑母,所以褚淮才得以拜入这名士门下,且尽管每次考校课业都是倒数第一,也还是没被扫地出门。    褚淮听到表兄这话后心虚的往后缩了缩,他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表兄这样为他撑腰,他倒有些赧然,悄悄说:“其实我毫无头绪。”    “那阿淮你一脸专注的在想什么?”林蝉低声咬牙切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褚淮指了指面前的封冻住的小溪。    “你是说,前朝之亡,乃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治国之道,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是。”褚淮面无表情的曲起指节敲了敲冰面,“冰下有鱼,我看到了。”  “所以?”  “阿兄你带冰镩没?等会咱们一块将冰凿开,运气好能捞条大的,做鱼脍还是烤了吃都听你的。”    林蝉看了眼申修敬,后者正试图偷听他们表兄弟的对话,他无可奈何的一把重重按住褚淮的肩,“阿淮你争气点行么?”    “孔子有言:夫礼之初,始诸饮食。”褚淮振振有词,“何况阿兄你明明也馋的很。”  林蝉忍无可忍的对着表弟的额头敲了一记。    藏在梅树后的魏琢虽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却忍不住轻轻一笑。    十四岁的褚淮,仿佛和她记忆里有许多不同,但这将人气到牙痒痒的本事,让她确信这就是她认识的褚淮。    她轻轻拨开眼前重重叠叠的枝叶,踮起脚偷偷打量自己的故人。这时的褚淮还没有入仕,还没有历经牢狱、家破人亡和贬谪打压,所以还有一双明澈无瑕的眸,此刻的他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权相,只是个笑起来有些无赖,又有些没心没肺的少年。    今日魏琢只是到城西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真的让她碰上了十四岁的褚淮。    此时少年还无忧无虑,不知自己正处在人生最无忧的好时候。    她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凑近了一点,想要隔着花木阴翳看清他的笑容。前世她到死都还在等着他归来,现在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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