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魏琢被废后,南阳于她有大恩。 这恩情或许与褚淮有些缘故,毕竟南阳嫁了林蝉,算是褚淮的表嫂,因此她出手庇护了才进冷宫的魏琢,使她免于饥寒和仇家的暗害。 后来褚淮能够进宫来探望她,这也与南阳的相助分不开干系。住在西苑里那位已经是太皇太后的老者,也因为南阳的劝说,给予了魏琢一定的照拂。 可以说没有南阳,魏琢前世活不到三十八岁。 只不过这位恩人现在还是个惹人厌的小丫头,魏琢想不出该如何报恩,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讨厌她而已。南阳缠着太后为她主持公道,魏琢就在一旁含笑的听着。 太后到底还没有老糊涂,说不信林十四娘一个孩子能欺负了南阳,林大郎也并非有意忽视她。南阳就说,太后将林家人逮来一问就知。 太后自然是不能将南皮侯的子孙像犯人一样捉来审问,但又被南阳吵得头疼,便对魏琢道:“这样吧,你陪十娘去找林家娘子,问问是怎么回事——别吓着那孩子了。” 南阳行十,故亲近的人称其为十娘子。太后肯让魏琢去办这事,说明魏琢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只不过魏琢如果早知道太后会这样信任她的话,她宁愿把自己装成池氏那样瑟瑟发抖的哑巴。 让你出风头,让你去讨太后欢心,摊上麻烦了吧。 魏琢讪笑着,同南阳一道离开了太和殿,按太后的吩咐去中宫附近的牡丹园找林氏兄妹。 这条路很长,一路上南阳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一会你见到十四娘后不要胡乱开口,一切听我的!你要是敢帮着她半点,我饶不了你!” 魏琢微笑。 “你走快些行么——等等!慢些慢些!你那一身玉佩步摇叮叮当当响的让我头疼!玉佩是什么玉做的,成色真差!还有这步摇——啧,好丑,这都是嘉林年间时兴的式样了。” 魏琢继续微笑,告诉自己,南阳是她的恩人。 “你这身衣裳也难看。你知不知道你肤色白的跟死人一样,以后还是不要穿青色了!你这裙子是江左的绫缎么?要我说,南边的丝绸总是不如齐鲁的好。” 魏琢仍旧微笑,告诉自己,魏琢你这辈子是要做好人的,你不可以恩将仇报。 “你怎么老不说话,是哑巴?是傻子?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嗓音粗粝难听。” 魏琢……微笑得脸都有些疼了。 “你看见我头上这支琉璃簪子了没,西域进贡的,有价无市,你一会只要乖乖的帮我对付林十四娘,我就赏给你了。” 魏琢顿住了脚步。 恩人哪,你少年时真是让人讨厌到无话可话啊。 魏琢一言不发的拔下了南阳的琉璃簪,继而毫不犹豫的将其掷入了水池中。 南阳愣住。 魏琢又拔下了自己髻上方才被南阳嘲弄过的步摇,这也是西域琉璃制成,在被拔下来时,南阳才发现这支步摇远比她的簪子要更好。 “赔给公主了。”魏琢将步摇随手插在了南阳的发上,而后头也不回的就走。 “慢着!你什么意思!大胆!我要告诉太后!” “没出息。”魏琢又扭头,对南阳嘲弄的丢出这句话。 “你——” “你尽管去向太后告状,这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因为有些事是太后也无法改变。” “什么事?” “你长得丑。” “胡说八道!” “你长得丑。” “来人,撕了这贱婢的嘴!” “你还是长得丑。” “你你你你你——” “你真的是丑。” …… 中宫附近牡丹园,林皇后正与母族中人品茶。 南皮侯、钟离侯等人都在,林氏小辈也不少在场。林皇后这年不过四十余岁,仍算是个美人。她自十六岁嫁给皇帝至今,一直是完美无缺的贤后,无论在谁的面前,都是端庄矜持的面孔,就连在父兄也不例外。 小辈们向她见过礼后,各自去游园玩耍,留在林后身边的,只剩父亲和长兄。 在同这两人说话时,林后有意无意的敛去了面对后辈时的温和,一张保养得宜的美人面上,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肃冷。 “皇帝的病情如何?”钟离侯问。 “大约还能活到明年春。” “我听说他可是要死了。”钟离侯又道。 “那是我放出来的消息。”林后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我就是要让东宫那位急。” “你也莫要太多轻敌。”南皮侯持重惯了,出声提醒道。 “汝阴王果真靠得住?”钟离侯仍在犹疑。 “六郎总不会似太子那般,对我恨之入骨。” 身为太傅兼元老重臣的南皮侯、身为大将军的钟离侯,以及母仪天下的皇后——洛阳城内最尊荣的三个人此刻都压低了嗓音在说话,像撕咬着桑叶的蚕。他们细微的声音隐隐约约流淌在风中,叫人听不真切,又心里不安。 冬日的牡丹园其实没有什么景致可赏,好在这园里除了牡丹外还栽了不少常青的花木,这才让这一带的在仲冬时节不至于光秃秃的难看。 褚淮在一株松木下遥遥望着园中央的林氏父子父女三人,明知道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林家十七娘和十四娘在附近打打闹闹,年纪稍大些的六娘、七娘、九娘则娴静的坐在一旁低声细语,偶尔看一眼褚淮。林家三郎、四郎大概是不耐烦在这园子里浪费光阴,早就不见了踪影。 也只有林家的子弟能将皇宫当做自家的庄园一般自在往来。但这些年轻的后辈都默契的不去靠近林后等人,因为知道长辈们一定是在商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又和褚淮一样,满怀好奇。 “淮表兄不是学过读唇么?不妨猜猜姑母祖父他们在说什么?”林五郎提议。 “前提是我在这相隔数百步的距离中仍能看清他们的五官。”褚淮缩回了脖子。 “理会他们做什么?”林家大郎林仁嬉皮笑脸的攀着褚淮的脖子,“我们方才说道哪了?” 褚淮面无表情的挣开他。 林仁一直在劝说他,希望他能够劝说襄文公出仕。 这可真是高看他了,他哪有那本事让避世了大半辈子的林案踏足朝堂。可林仁不信,非拽着他喋喋不休。 褚淮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想的却是“山雨欲来”四个字。 将有大事要发生了。从前林氏虽也希望林案出山,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迫切。至少不会试图从褚淮身上下手,毕竟他课业不精,屡遭林襄文嫌弃的事可谓人尽皆知。 “老师不适合入仕。”褚淮道。 “襄文公乃是当世之大才。” “拍马屁的话你亲自说给他,我不会替你转告的。”褚淮没好气的说。 但他内心不得不承认林仁这句话没错——至少同林家那些人比起来,襄文公算是可用之才。南皮侯英雄一世,然而子孙却一代比一代不堪,子侄辈二十六人,唯有钟离侯、阳平候、寿春君等人勉强可用,但这些人也终究不及南皮侯才智的一半。到了孙辈……褚淮看了眼林仁,默默的把脸又扭开。 “我已经离家出走了。”褚淮被林仁念的烦了,最后只以这句话为回答。 然而林仁并不信,“阿淮你一向狡猾。” 褚淮也只能怨自己平日造孽太多,以至于在同辈间信誉全无。 林仁忽然攥住褚淮的肩,往前方一指。 远处的长桥上,有两个女人正在吵闹。宫里最不缺女人,更不缺势如水火的一对对仇家。 两个正在吵架的女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大抵是正吵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太过风姿出众,以至于让人一眼望过去便挪不开目光。 褚淮也死死的盯着那两个人,倒不是因为被美色所惑——实际上他一直没有什么审美。他盯着她们,是因为其中有个人,怎么看,怎么面熟。 林仁唤来宦官,指着桥上那两人问了些什么,得到答案后竟半是遗憾半是庆幸的长叹了口气。 “阿淮,我忽然发现你也不是满嘴谎话。”林仁道:“几日前,咱们遇上那个小娘子,你同我说她必然出身不凡——我起初只当你在吓唬我,好让我不敢对她造次,现在看来,你的眼光还真是准。” “她是谁?”褚淮的声音这一刻飘忽得如同梦呓。 “汝阴王侧妃。” “汝阴王侧妃?” “对。汝阴王侧妃。”林仁再一次重复这几个字,摇头晃脑的低声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若是旁人的小妾……就算是皇宫里哪位美人,我调戏一把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天塌下来,姑母给我撑腰。然而汝阴王……”林仁没有说下去。 若是在平常,褚淮就会追问,问他汝阴王怎么了,继而推断出些什么。 但这一次,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桥上那个人影,“原来是……汝阴王侧妃。” 他双手笼在袖中,就那样安静的注视着远方的人,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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