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琢讨厌做梦,因为她总是会在梦里见到过去。 重生到十四岁后,上一世的记忆如影随形的纠缠而来。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沐浴在大火中的洛阳。她拼命逃窜,却有一口棺木挡住了她的去路。棺中躺着的人,是太子常珺。 但是眨眨眼,棺里的常珺就变成了老皇帝的模样。 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歌声中夹杂着女子笑语。魏琢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灌下了一碗□□,她捂着腹部痛苦的挣扎着,像是一条扭曲的蛇。 那是林皇后,她死于剧毒。 魏琢尖叫一声,转身就逃,金戈的清鸣和马蹄声却越来越迫近。她听到了军乐鼓吹,看见数十名披甲的将士抬着一口棺材向她走来。 她知道,棺中的是她阿兄。前世他死后便是马革裹尸,军礼下葬。 她捂着脸痛哭,而那些面容哀戚的骑士、抬棺的士卒,在靠近她后忽变做了狰狞凶煞的胡人,挥着马刀向她砍来。 她终于惊醒。 猝然坐起后,冷汗涔涔。 帘帐外侍奉着的韶玉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魇着了。”镇定的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类似的梦,她已经做过太多次了。 昨夜皇后果然在太和殿的宴席上,向太后提出要离开洛阳亲自去接皇帝。 魏琢记起来了,前世太子兵变的时候,皇后也的确是不在洛阳的。 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林后应当是已经猜到了太子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她离开洛阳是为了避祸?可洛阳城内还有她林氏亲族无数。 还有,褚淮为什么会知道林皇后的安排。 她记得襄文公并未倒向林氏一族,褚淮这个时候也理应无党无派才是,可他为什么能够说准林皇后即将在宴席上提出的请求?难道他已经得到了林氏中人的信任,那他究竟是不是暗中加入了林党? 如果褚淮真的加入了林党…… 昨夜她尽量克制着没在褚淮面前表露出自己对太子过多的关注,但她想以褚淮的敏锐,必定是能看出些什么的。他会向皇后告密,说她这个汝阴王侧妃已然倒向了太子么? 真是让人头疼。 魏琢从梦中惊醒时天尽头还是一片灰黑色,等到晨光熹微时,有些事她依旧没能想清。 她果然不善于用脑子,蠢死算了。 唯一让她开心的,大概就是十四岁人的肌肤真是好,她这么多晚不能安眠,可一张脸依旧水润精致,不见疲态。 她漫然神游的时候,又想起了林皇后,那个女人也四十多岁了吧,保养的真好,有空得向她讨教讨教。她还以为像林后那种经常动脑子的人,应当会看上去很憔悴呢。 不对—— 想到这里,她蓦然瞪圆了眼。 “夫人?”妙娘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魏琢这阵子长时间的魂游天外和偶尔的一惊一乍。 “等会再去趟东宫吧。”魏琢无奈的扶住额头。 =============== 清晨,太医宋识耀踏入了东宫。 他是叶儆生前的心腹,在此人死后一直为太子所用。 “殿下病了?”他惴惴不安的问。 “是容令病了。”帘帐后传来太子的声音,带着丝丝无可奈何的懊丧。 太子昨日才对魏琢扯谎,说冯良娣病了,今日冯良娣便真的倒下。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在巫祝之术上天赋异禀。 冯良娣尚在昏迷中,据太子说,她是今日在为一些琐事忙碌时忽然昏倒的。太子坐在她榻边,并不十分亲近,但也没有走开,而是看着宋太医为她诊脉。 “是什么病?”他问。 宋太医细细琢磨了会,又反复确认,最后露出一丝笑容,“良娣似乎有孕,昏倒乃是因近来劳累所致,宜安神养胎。” 太子茫然的发了会呆,像是傻了一般。 周遭的仆役都纷纷跪下,说恭喜。 而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恭喜什么呢?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开心的事。子嗣?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他以前也有过孩子的,他已经二十七了,旁人在这个年纪早该儿女绕膝。但他许是因为福薄,又或许是他一直对女人不上心,林太子妃生前又善妒,以至于他这些年只有过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还都先后早夭,他连他们的脸都记不得了。 他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在这样的关头,这孩子简直是来添乱的。太子默默的想道。 “不过殿下——”宋太医出言打断了太子的思考,“良娣怀胎时间尚不足一月,再加之她素来身子不好,调养不精,以致气血紊乱……” “所以?” “所以臣也不能保证良娣一定是有孕。”宋太医道。 太子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又有些怅然。 “那就不要张扬出去了。”太子道:“在这样一个时候,将这种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不明智。” 宋太医明白太子在顾忌什么,他和林家的决战一触即发,当然不希望让敌人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软肋。 “容令也不必告诉。”太子又道:“她本就易多心,情绪不稳,我担心她……”他转头吩咐侍者,“这阵子,你们照顾好她就是了。” “殿下。”内侍匆匆来报,“汝阴王魏妃求见良娣。” “良娣在休息,我先去待客。”太子当然清楚魏琢要见的人是他。 这一次的会面,气氛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不再有剑拔弩张,也少了绕来绕去的试探。 太子直接屏退左右,而魏琢也熟门熟路的走到自己经常坐的那个席位落座,开门见山:“我今日来这,是有两个问题要问太子。” “请说。” “太子知道林后离开洛阳,有什么意图么?” “避祸,或者说有更进一步的图谋。”太子道。 他和林皇后,彼此心照不宣,她知道他要造反,他也清楚她想要借此对付他。 “太子若是起兵,会先行攻占洛阳对么?”魏琢沉吟片刻后道。 “魏妃有何见教?” “不妥。”魏琢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但还是能从微颤的尾音中听出她此刻的激动。 太子亲自起身为她斟茶一盏,“理由你慢慢说,我会仔细听的。” 魏琢记得前世太子攻占洛阳后不到五天,洛阳就又被皇帝给拿下,太子为自己的部将所叛,被擒至御前。 魏琢记得那几个背叛太子的人是谁,并在昨日分别之际告诉了太子,“那几个人……太子处理掉了么?”魏琢问。 太子颔首,“魏妃说的是我的部将楼寂、丁望朔、刘胤、钱茳几人么?虽然魏妃只说他们会背叛我,却没有给出证据,但我出于对魏妃的信任和自我防范的意识,还是将他们调去了别处。” 魏琢缓缓颔首,但依旧心中不安。 仅仅处理掉几个未来的叛徒,还是不足以保证事成。 “洛阳城恐怕难以防守。”魏琢迟疑道。 “洛阳西有函谷关,北有阳渠,南有洛水,易守难攻,所以才被太.祖皇帝择为都城。城内有太仓、武库,可保证兵力与粮草供应;百官俱在、太后尚安,可使政令畅通。”太子将自己选择先攻洛阳的原因一一道出,并不因为魏琢是个女人就随意糊弄。 魏琢跟着兄长也看过几本兵书,对于行军打仗之事耳濡目染有几分了解,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都在理。然而—— “虽有太后,可天子却不在。”她道:“昔年晋宣帝司马懿趁辅政大臣曹爽携幼帝离开洛阳拜谒高平陵时发起宫变,以太后之名讨伐曹爽,也算得上是占了正理。然而殿下,你总不能借太后来讨伐她的儿子你的父亲。此外,洛阳虽有百官,但地方上的都督、边关上的将军仍旧不受殿下的控制,太子就不怕……” 太子温言打断她:“这些魏妃之前劝我不要起兵时都说过,可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赌局。” “最重要的是——”魏琢撑着玉几,目光森冷逼人,“林皇后离开了洛阳,等于是脱离了殿下的掌控。” “林氏一族尚在洛阳,南皮侯、钟离侯他们都没走。” “他们不重要。”魏琢果决道:“林家最可怕的人,是林皇后。” 她看到太子露出了犹疑的神色,林皇后毕竟只是一介女流,人们理所当然的会更重视她的父兄。 可魏琢知道,林后才是整个林家最可怕的人。前世常焜登基,有很长一段时间军国大事均决于太后之手,魏琢记得那时整个大宣都笼罩在这个女人的阴影下,而她展露的才能与手腕,让同为女子的魏琢看了心惊。如果不是常焜利用那个人毒死了林太后,林家根本不会那么容易垮。 太子同魏琢无声的对视了片刻,竟轻巧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很可怕。”接着又道:“多谢魏妃提醒,你说的话我会考虑的。” 这一次魏琢相信太子不再是敷衍,因为她明显的看到了他眸中的凝肃。 “等等!”心中的不安仍未消散,她忍不住开口。 “还有何事?” “待到殿下与林氏开战之际,还请殿下……”她咬咬牙,把话说完,“请殿下不要动襄文公一脉及其门生。” “那是自然。”太子道:“襄文公与南皮侯血脉已远,何况他那样的名儒,我要是动了,岂不使天下士子愤慨?” 果然太子才是适合做皇帝的人。不像前世常焜,因心胸狭隘和怯懦,在斩除林氏后又将刀锋对准了襄文公,最终酿就恶果。 有太子这个保证,她可以稍稍放心,但愿褚淮在这场动乱中能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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