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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静得吓人。  也许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就快死了,所以整个太和殿都随之腐朽了下去。常焜趋行在殿内,能够嗅到药味、霉味和将死之人身上那股淡淡的苦味——这是死亡的气息。    引路的宦官在一扇屏风前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常焜。  常焜明白了他的意思,独自走了进去。  皇帝在屏风后等着他。他透过重重帐幔,看到了一个乌沉沉的影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已完全被皇后控制住,没想到太和殿里还剩下皇帝最后那么几个心腹。这才让他们父子得以在不惊扰皇后的情况下见上一面。    “陛下。”常焜叩首行礼,但却并不走近帐内。他和自己的父亲一向不是很亲近,皇帝看重的,从来只有他那个做了太子的四兄而已。    不过现在四兄已经不是太子了。  常珺死后被夺去了太子之位,以庶民礼下葬。是皇后下的圣旨,她早就拿到了玉玺。    “你、过来。”帐内的老人说道。  常焜膝行了几步。  “过来、靠近。”老人催促道,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常焜只好站起来,躬身朝皇帝趋行。他勾着头盯着脚下的路,忽然被皇帝那双干枯的手捧住脸颊时,吓了一跳。    皇帝竟然是坐着的,尽管他早就没有坐起的力气了,但还是将大半个身子都伏在凭几上,勉力在高榻维持着一个坐姿。大约是想在见儿子的时候维持几分可怜的尊严。    他眼睛已不是很好了,便凑近了去看常焜。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的看过这个儿子。  扑面而来的死亡之气让常焜下意识的想要皱眉,但他按捺住了这种冲动。他不愿与一个濒死之人靠的太近,觉得晦气,可是当老人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手指一寸寸摩挲过他的眉目时,他却有几分难过。  毕竟是父子,血脉相连。    “父亲。”常焜唤道。以往他很少这样叫过皇帝,因为这样亲昵的称呼,在他看来不属于他。  “你生得和朕很像,朕二十岁时,就是这个模样。”皇帝笑了。他松开了手,继续说道:“但朕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做了皇帝了。太.祖皇帝驾崩时朕才十余岁,登基那天差点被一身沉重的冕服压得直不起腰来。”    常焜伏在地上,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他不大会和自己的父亲相处,所以只好尽量少说多听。  “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朕不是一个适合当皇帝的人。”老人苦涩的笑,“朕少年时,有太后听政,朕青年时,有兄弟夺权,再后来是受制于外戚。更可怕的,是那些世家公卿、那些功勋旧臣,他们的影子一直都在,朕处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就好像被关进了一个黑色的囚笼中。朕用尽一生的时间想要逃离他们的阴影,却没能办到。”    常焜明白这个老人感叹的是什么,世家势力自前朝起就无比庞大,本朝更甚。林氏跋扈,但林氏之后犹有其余的世族,他们匍匐在帝座之下,但也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帝座上的人。  “我这一生,终不得半分自由。”    皇帝这句话让常焜心里萌生了几分惧意,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回想着棺木中的四兄,这两个人都输了,没能得到自由,难道他就可以赢么?    “不要怕。”皇帝看到了儿子眸中隐秘的情绪,“朕虽然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但每个父亲,都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些什么,不管他有多么无能。”    “请陛下切莫妄自菲薄。”他忙道:“陛下爱民如子,十余年来轻徭薄赋,如今海内生平,天下人都说,陛下是明君,眼下是盛世。”  “明君?盛世?”皇帝听到这两个词,大笑起来,竭尽嘲弄之意。  常焜还年轻,不懂皇帝为何这样发笑。    “来,六郎。”皇帝示意常焜附耳上前,“你不想成为朕这幅模样,对不对?你不想如你四兄一般惨死对不对?”他自己一生都是个败者,但却对自己的儿子说:“朕来教你怎么赢。”    皇后以为皇帝全部的赌注都押在了太子身上,太子一死,皇帝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林皇后错了,皇帝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的皇帝,正因为他足够狡猾。他没有输得倾家荡产,仍然有翻本的机会。    常焜瞳孔微缩,聚精会神的听着皇帝说的每一个字。他的声音太轻了,常焜几乎怀疑自己耳边的是幻听。可皇帝每一个字都清楚的传到了他脑海中,如同一根根细微的刺,扎进了心中。    “记住了么?”皇帝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不禁低声咳了起来。  “记、记下了。”常焜微微发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此时无意识的露出了茫然的眼神。    “皇后会让你登基的吧。”皇帝说。  听到“皇后”二字,常焜猝然抬起了头。    “不要这么紧张,如果朕不愿你即位,就不会将方才那些说给你听了。你自三四岁时即被皇后抱养,朕知道很多事你都向着她。但朕也清楚一件事——你始终是朕的儿子。朕快死了,然而朕有你。知道么?子嗣传承的不仅是血脉,还有意志。”    昏暗中,常焜感到自己的手被父亲紧紧的握住了。  “要记住朕的话。”  “是。”  “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是。”    “一定不能忘了……”皇帝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攥着儿子的手腕,“给我们这些死去的人报仇。否则,我们死都不能瞑目。”    死在这一战中的人太多了,以后还将会更多。  常焜垂下头,仿佛是不堪重负,“是。”他说。  ================  常焜离开太和殿时,看到了他的王妃蒲氏。  “你怎么在这?”常焜目不斜视的从她身侧走过。    蒲妃在见到常焜时目中有一瞬的欣喜,但这欣喜转瞬就被压制,她垂首跟在常焜身后,“皇后召见妾与魏妹妹。”  “那琢娘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蒲妃听得出常焜语调中的不耐烦,颇为黯然,不过还是恭恭敬敬的道:“皇后很喜欢她,所以将她留下说话。妾听说殿下在这,就想来找殿下。”  “找孤做什么?”常焜嗤笑。    他不是看不出蒲妃喜欢他,他只是不屑回应这份感情。常焜对女人都很好,但只限于美人。在他看来,和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说话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蒲妃更深的垂下了头,大概是习惯了常焜的冷漠,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孤不在这些日子,府上一切可好?”常焜总算是意识到这个姿色平平的女人是他的正妻,对他还算有些用处,比如说打理府邸,管好他的姬妾之类的。    洛阳在经历了一场大乱后有许多事都要忙碌。所以他现在才顾得上问一问后宅的事。  “诸事安好。”蒲妃道。    “那……”常焜想起了什么,问:“琢娘呢?孤不在这段日子,她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昨夜他回到自己的府邸,他蓄养的美人都蜂拥出来迎接,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裙裳,带着妩媚讨好的笑容,他最美的侧妃魏琢也在那些人中央,也盈盈笑着。可他总觉得有些奇怪。    由于童年养在皇后身边的缘故,常焜比同辈人要敏感许多,对于外人的恶意更是能轻易觉察。昨日魏琢与旁人一样对他笑靥如花,但常焜总觉得魏琢眼里藏着很深的厌恶,好像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似的。    “她……没有什么不对。”蒲妃道。她原本想说魏琢与东宫走得较近,但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你说她在皇后那?”常焜皱眉,“皇后见她做什么?”  ============  魏琢端坐在中宫,品啜着盏中的茶汤。这是从蜀地来的名品,一块小小的茶饼可值千金。魏琢轻嗅茶香,风送来博山炉中龙涎的气息。    这一切都是魏琢熟悉的,前世她也曾一度享用最好的茶,熏最贵的香料。蒲氏死后,她虽是夫人却实际上等同于皇后。所以即便现在这位中宫的主人用森然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也依旧能镇定自若。    这两个都曾主宰过禁中的女人冷冷的对望着彼此,最后林浣开口:“听说,你与东宫走得十分近?”  不愧是林皇后,魏琢这一个月来所做的事,果然没能瞒过她。    “废太子常焜曾有意谋反,你频繁接近东宫,难道是共谋么?”林浣问得十分直接。  她贵为皇后日理万机,魏琢得到了她的亲自审问应当荣幸万分。她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个年轻辈身上,若是魏琢不能在几句话之内为自己成功辩白,她大概会失去耐心直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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