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栩!” 被紧闭着的牢门打开,刺目的光泼近来。魏栩眯起眼,听见有人喊他。 “魏栩,出来!” 锁链落下的声音。 他才受过鞭刑,这几日又被关押在这潮湿阴冷的地方,伤口溃烂。但他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扶着墙一步步走了出去。 玉门关的风沙依旧肆虐,他才出门,便呛了一口黄沙。有几个与他关系还不错的兵卒丢给他一件披风遮盖住伤口,扶着他往大营走,“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活着出来了,叫你平日行事小心些,这回命都快丢了,该有教训了。” 魏栩沉着脸,他往日里是嬉笑无忌的性情,但自从受了刑后,便一直寡言。 “一会去给孙校尉赔礼道歉,好歹他大人有大量将你放了。你以后可得长记性……”同袍还在喋喋不休,“我说魏大郎啊,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得想想家中老母与妻儿吧。你要是还没上战场就糊里糊涂的被人给整死了,他们得多难过啊。” 魏栩抿了抿泛白的嘴唇。他当然懂这个道理。这一次遭难,想必连累了家中亲眷为他担心。他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能活着从校尉的私牢中出来——他远在洛阳皇宫的妹妹为他送来了良药名医,同时运来玉门关的,还有黄金百两丝帛百匹。这怕是她一个后宅女子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全部积蓄,尽数便宜了玉门关的武将文官。 他一个做兄长的,不能让妹妹以他为依仗,反倒还要让她破财。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再给魏琢添麻烦,所以当同袍们扶着他往孙校尉的营帐步步走去时,他没有反对。 大营里,那个满脑肥肠的孙校尉得意洋洋的坐在高榻上,看着魏栩向他下跪叩首,欢畅的笑了出来,“魏大郎啊魏大郎,早跟你说过,不要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能耐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这世上多得是空有才华却没脑子的人,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让你们这些蠢货寸步难行!” 有那么一瞬间,魏栩想跳起来直接拔刀杀了这个人。在酒色中沉溺多年的孙校尉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他最终只是合上了眼,道:“校尉说的是,多谢校尉赐教。” 在孙校尉刺耳张狂的笑声中,他离开了大营。他走得很快,又因为伤重的缘故脚步虚浮。几个同袍慌忙上前扶住他,七嘴八舌的劝他要忍耐。 忍耐,除了忍耐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魏栩看着脚下的雄伟关隘,一瞬间有种想要哭的冲动。儿时他满心想要上战场杀敌,在被父亲吊着毒打时都能一声不吭,可现在他却几乎要撑不住了。 他此番彻底得罪孙校尉的事很简单,孙校尉杀戮良民冒领军功,他看不下去,偷偷放了那些孙校尉还没来得及杀的人,并将这事告知了校尉之上的将军。 可是边关上这些武官的势力是层层攀附错综复杂的,到最后反倒是魏栩吃了大亏。 “我最开始也痛恨这些人,心想我不能容忍这样草菅人命的事。可是后来我发现了,我跟本斗不过他们。”一名老兵语重心长的对,“小官儿后面是大官,大官身后站着洛阳城里了不得的皇亲国戚,咱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同他们叫板。魏大郎你也莫恨孙校尉残忍,实在是不得已。如今军中屯田早已被大将和权贵瓜分,咱们这些人若是没有杀敌的军功,仅凭那么一点点朝廷拨的口粮,根本吃不饱。胡人倒是时常来犯,可咱们是他们的对手么?不说别的,你看那生了锈的刀、被虫蠹了的甲,怎么挡得住胡人?想要军功又不想丢命,就只好杀几个平头百姓,拿他们的首级来换钱粮。” 魏栩佝偻着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了他肩头。 老兵说的是实话,他知道。 边地贫瘠,士卒的生活本就格外艰难,再加上军屯被侵占、官吏贪腐等缘故,寻常士卒更是饱受饥寒之苦。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杀敌进爵都成了白日梦,能够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这时魏栩听到了战鼓擂动的声音,烽火台上狼烟窜起。 是胡人入侵了。 玉门关外是西域三十六国。这些散布在沙漠上的大小国家时而依附宣朝,时而依附大宣北边的赫兰人。前朝末年因战乱的缘故,西域商道断绝,直至宣太,祖登基后第七年,四海渐宁,西域诸国才陆续遣使上贡,臣服于宣。 然而随着光阴流逝,因宣朝在西陲放松了警惕,西域诸国又蠢蠢欲动了起来。以鄯善、车师为首的几个王国甚至偶尔会来劫掠宣人。 这不是魏栩第一次见到胡人来犯了。他记得差不多两个月前,他来玉门关投军,才到的第一日就看到几百骑杂牌胡兵前来骚.扰。那时他还不明白周遭同僚为何只缩在墙楼上避战不出,顺手抄起一把劲弓,在三百步之外的距离,射死了敌军的首领。 胡兵退去,按理来说他算是立下了大功。可是换来的是长官的一通怒骂,不久后他得知,一箭射死胡兵首领的人成了他长官。 这一次胡人来犯,照例紧闭城门拒不出战。魏栩如同一个木偶人一样站在城墙上看着同袍手忙脚乱的躲藏好。他下意识的从敌军的装束上判断他们的身份,是善于攻城的鄯善人?还是骑军了得的莎车人?他曾读过兵书千万卷,曾在沙盘上无数次推演战术,此刻他看着来军,仍在脑中习惯性的思考该如何应对。 若他有骑兵一百,步卒三百,□□三十架,该正面阻拦敌人,以小股骑兵诱敌,再由后面包抄…… 但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他稍稍回过神来。 远处的惨叫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胡人越发的猖狂,今日竟是在光天化日下来袭,玉门关外风沙虽猛烈,但为了讨生活还是有不少的人愿意在这样一个日子外出放牧。那些牧民要么是士卒的家眷、要么是从中原强行迁来屯戍的百姓。由于胡人这一次来的突然——或者说是由于斥候办事不利、瞭望台年久失修的缘故,等他们发现胡人来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孙校尉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关闭城门,还没来得及回到城内的牧民只能慌乱的逃窜着,最后一个个被胡人射杀,少数则沦为了俘虏。 魏栩听见身边有同袍发出了怒吼,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冲出去。 孙校尉手忙脚乱的指挥守城,在他之上原本还有都尉、将军等官,但今日这些人不是在休沐,就是腻在女人的怀里不肯出面。 魏栩紧握着枪杆,看着自己的同胞倒在箭矢下,看着胡人狞笑着纵马奔来。 这一次的入侵规模不小,孙校尉很快陷入了慌乱中。 一支羽箭擦着魏栩的鼻尖掠过,继而又刺中了一个同袍的心脏,他听见有人在绝望的大吼,“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打得这么狠,他们是要一口气攻入中原么!” “黄金,他们要黄金!”魏栩在鸿胪寺那曾学过几句胡语,听得懂那些人嘶吼着的是什么。 此时更要命的是,城墙塌了一角。 玉门关的城墙历经了数百年的风沙,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请专门的匠人来修整。但由于大笔的钱财被官吏收入自己的囊中,所以修城之事耽误了有很多年了。 “校尉,我们迎战吧。”有人提议:“玉门关内戍卒五千人,主动杀出去,难道还对付不了这些蛮子么?” 魏栩也转头看向了孙校尉。 孙校尉却焦虑的来回踱步,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这是将军的安排,咱们不可轻易出战,若有胡人来犯,也只可坚守而已……”但眼看战事愈发凶险,他最终还是咬牙道:“来人,打开仓储,将里头的粮草、布帛、金银调出来。既然他们要,那就给他们好了。左右他们也不过是想要财,就当是破钱消灾。快去快去,难道人命还不如财物重要么?” 若是在别的地方,孙校尉的行径算得上是豪爽果决。可是在战场上,要拱手将自己的东西让给宿敌,却未免让人心中不齿。 但这样花钱卖命的行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有些资历较老的士卒都是一脸麻木的平静。 魏栩曾听人说过,曾有某座边境军镇陷落敌手,将领因为担心皇帝责罚,竟凑足钱财私下议和赎城。他从前还只当这是个荒谬的笑话,现在他知道这是真的了。 这样助长的是胡人的贪念,他们并没有直指中原的实力,但攻下一城,再从中捞取财物,于他们而言算是一笔极其划算的买卖。 待到这一战结束后,为了隐瞒兵败之事,只怕又要杀不少平民,冒充“军功”吧。 魏栩上前一步。 “你有何事?”孙校尉警惕的瞪着他。 “末将,愿替校尉将金银送往胡人那,代校尉同他们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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