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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舜英不喜欢长信宫,比起椒房殿,长信宫太过素冷空旷。也许是因为长信宫住着的是历代太后,这里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股黯淡的宁静,如同金碧辉煌之上蒙了一层灰。林浣搬来两个月,却从未想过要请匠人将这重新修缮一遍。她是一个不重享乐的人。    可梁舜英不同,作为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她本能的喜欢鲜妍的色彩。随林浣一同搬来长信宫后,她开始怀念椒房殿带着暖香的椒泥墙、怀念那里的珍珠帘、怀念阳光下琉璃瓦的光辉和宫外牡丹园的富丽雍容。她趋行在长信宫的长廊,只有素色无纹的帐幔偶尔随她的脚步而懒懒的飞扬晃动。她瞥见廊外竟有一支早春的黄素馨暗自绽放,脚步稍稍一顿,目光短暂的在舒展的花瓣上流连。    她的长发漆黑如鸦羽,若是斜簪春花一朵,必然妩媚至极。她指尖轻轻掠过鬓发,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  太后还等着见她,切不能耽误了。    长信宫正殿,林浣正在批复送上来的奏表,下笔如飞,时而停下来思考片刻,眉心攒着如霜雪般的寒凉。纵然梁舜英自幼养在她身边,见到她这张不苟言笑的脸,还是会有些害怕。  “太后。”梁舜英在林浣面前下拜,声音低低的,故意让自己表现出柔顺乖巧的模样——林浣喜欢安静听话的女孩。    “舜英,你上前来。”林浣眼都不抬一下,继续做自己的事。  梁舜英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老老实实走到林浣面前。后者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梁舜英根据多年侍奉她的经验猜出——她心中有不快。    林浣让她看的是一叠无关紧要的文书,上面的内容不过是写哪里的赋税多少、哪里的官吏需要调遣——都是些琐屑的庶务。但却是梁舜英亲笔誊抄的。    “你抄录的公文中,出现了四处错误。”林浣的声音冷冷的响起,“长沙郡发生的是洪涝而非旱灾,死得人是三百而非五百,陈留郡守需调往东平而非东安,荆州的口赋是减免三成而非两成。”    梁舜英慌忙跪伏在地,“太后恕罪!”  “你近来总是心不在焉。”  梁舜英忍不住瑟瑟发抖,因为她能感受到林浣停下了笔,正注视着她。这女人的目光如同尖刀在她脊背划过。    “你从前谨慎、细致而又冷静自持,所以哀家才愿意栽培你。”林浣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性情,成了这幅模样?或者说,是什么搅乱了你的心神,让你浮想联翩,忘了自己的身份!”  梁舜英不犹屏息。她想,林浣应该已经知道她在干什么了。    她五岁入宫,先是做婢女,而后被林浣赏识,十三岁做女史,到如今三年来一直兢兢业业。但最近她生了异心。之所以出现了这样愚蠢的疏漏,是因为她将全部的精力都花费到了常焜身上。她已经吸引了常焜的注意力了,看得出常焜很喜欢她。    “太后的意思,不也是……”她忘了要扮乖巧,下意识为自己分辨道。  “我的确打算将你送到皇帝身边去,但不是让你自己往那凑。舜英,你太心急了。”  梁舜英猜,这大概是林浣骨子里的蛮横在作祟。这是个强势的女人,不容许任何人或事脱离她的掌控。    忽然她感到刺痛,林浣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脸,强迫她仰起头来,“是什么让你如此急迫呢……”林浣素来冷漠的脸上勾起一抹讥笑,“是因为你害怕了,对么?你看见了那个魏氏,所以你怕了。你觉得你的容颜不如人家,所以你急切的想要证明你自己。”  梁舜英说不出话来,林浣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尖刻刺耳,可又精准无比。    林浣终于松开了手。  “哀家让人教你诗书、教你仪态、教你琴瑟,可在你自己的心中,你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孩子,只能靠着撒泼打滚,用极难看的姿态争夺那么一点点战利品。舜英,你可真让哀家失望。”  梁舜英捂着脸颊,也许是方才林浣下手过重了,她感到了火烧一般的疼痛。    “行了,你下去吧。”  她匆忙叩首离去,再不敢多留一刻。她十六岁了,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仍旧对林浣保有畏惧。她怕她再留在那里,要么会被林浣责罚,要么会因对方言语上的羞辱而嚎啕大哭。    林浣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孩子手忙脚乱的逃了出去,一时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批阅文书,就那么发呆。    直到片刻后,有宦官进来通报,“钟离侯求见。”  钟离侯是南皮侯的长子,林浣同父同母的长兄。但实际上这一对兄妹的感情并不算好。做兄长的,在妹妹面前的态度过于卑微,他们不像兄妹倒似君臣主仆。     没办法,谁让钟离侯不够聪明,很多事情都是南皮侯或林浣做决断,而他就只是个鞍前马后效力的。曾几何时他也心有不甘,但没有办法,智慧是天生的,他就是比不上父亲和妹妹,这些年来老老实实的听话,倒也成了习惯。    今日他来,是和往常一样找妹妹商量事情的。  “父亲打算对边军出手。”他说,继而将南皮侯的决策和计划都一五一十的说给了林浣,又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心里没底,所以来问问太后。”  “父亲就打算去动边军了?”    “是的。这次玉门兵变,父亲说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已经派了人以查案的名义前往玉门关,打算到时候借机扳倒一批叶儆、常珺的旧部——有什么不妥么?”钟离侯其实并不算个谨小慎微的人,他只是习惯了相信妹妹,“若有不妥,太后一定得亲自和父亲说说,我劝不了他,他只听你的。”    “父亲的决断是没有错的。”林浣疲惫的按住眉心,“只是他太急了。”  她喃喃:“一个个,都太急了。”  ================  常焜焦躁的在太和殿来回踱步,像是他在急切的等待着什么。  他也的确是在等一个人,他在等魏琢。    案头放着一封数日前边地送礼的奏疏,玉门哗变,他当时没有想起为首之人是谁,后来才意识到那个魏栩原来是魏琢的兄长。    魏栩煽动兵变,还率领数百兵卒叛逃西域,这本该很让他生气,但想想魏琢,这种愤怒就成了愉悦。    魏琢疏远了他那么久,他碍于面子也故意不去理会她。但他心里还是对她很是思念的,魏栩之事,在他看来是绝好的机会,不管魏栩到底有没有罪,魏琢若是想要保家人平安,一定会来求他。看着美人跪在脚下梨花带雨,会让人心情非常愉悦的。    可是一连数日过去了,他还是没等来魏琢。他忍不住派人去打听魏琢的消息,宦官回来后告诉他,这几日魏琢都在长信宫待着,继续做她的女史。    常焜感到懊丧无比,这女人要么是没有心,要么就是仍在同他斗气。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女人正向他走来。  通过半开着的窗,他看见一名华服的丽人正有些艰难的攀爬高耸的殿阶,他心跳稍稍快了一些,但马上失落感又席卷而来。    那个女人的确是为了魏栩之事来求他,也的确跪在他脚下楚楚可怜的模样,但这个女人不是魏琢,而是他宠爱的另一位妃子——池贵嫔。  “你姓池,管魏家的事做什么?”常焜没好气的问。  “自然是为了陛下。”池贵嫔回答时有些心虚。    她肯为魏琢兄长之事来找常焜,是因为蒲皇后来求了她。  “就当是结个善缘吧。”蒲皇后是这样劝她的:“人活在世上,多做几件好事总没有错的。也许终有一日能得到善报,也许还能为你腹中的孩子积下阴德。”    池贵嫔的确是个心肠很好的女人,蒲皇后又一直对她很好,所以她犹豫了下就答应了。她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积德,更是为了拉拢一个盟友。    她听说近日来长信宫一个姓梁的女官很得常焜的喜爱,这让她心中很是不安。她不是个善于争斗的女人,但现在有了孩子,就得为自己的孩子铺路。    “陛下一向英明神武,玉门关怎么会在陛下才即位时就出乱子呢?一定是其中另有隐情,陛下派人去查清楚,也有利于您的声名。”池贵嫔柔声劝道。  常焜一度很喜欢池贵嫔这样甜美的嗓音,但今日他感到很烦躁。    “陛下?”池贵嫔还在问他。  常焜很想对她吼一句“滚”,但他最终只是颓然的坐在了榻上,淡淡说:“知道了。”    今日无论是谁来为魏栩之事求他,他都不会拒绝。  因为他已经得到消息,林氏将介入此事,在林家人面前,他这个皇帝又算得了什么?常焜自嘲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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